又待说来奄奄一息间片刻安慰,赵楚按捺不住,泪洒胸襟,阮小七劝道:“哥哥与她,既已约了百年,想是不须些时日,定当醒来,好大事尚未做就,哥哥倘若往那青州去了,生死不知,如何能教安心?若是俺,纵然阎王教就此死了,也须薅他三五十年,有甚么怕?”
阮小二便笑:“七郎便是这等性子,号称活阎罗,那阎王,甚么能耐,敢不问情由便拿你是问?休乱了阎王殿,砸了转世轮,那厮便合该侥幸!”
他弟兄三个,将中间的都折了,自此成就这等名声,立地太岁为首,活阎罗揽尾,里头一个短命二郎,果真天地不怕,将这等忌讳的神灵,浑然不作计较。
一番吃酒,虽无火盆,却十分暖热,待天黑,倒头睡了,人事不省。
那厢里,老娘慈眉善目,又有山也似的计较,听他这厢里快活,便教阮小二浑家,道:“大嫂且莫作外人算,他弟兄三个,平日里做那杀头的勾当,也不是三五回,如今有了带头的,倒也安稳,且将火盆,多生些,往七郎那厢送去。”
待天黑,村里往来的人也有几个,便教拦住,道是里头四个早吃醉了酒。
那几个,有机灵的,眼看今日架子,暗思往日那番杀头的勾当,登时心思活泛,本要来计较,眼见醉了,好生失望。
倒是这潘金莲,走出门来隔着院墙道:“阿哥们自管去了,待大爷四个明日醒来,奴奴便将来头告知,想必彼时,方有计较。”
她容貌既美,声音清甜,虽是隔了院墙,外头几个渔汉,也觉一身舒坦,慌忙告辞。
待要过去搬那四个醉汉,阮小二浑家问她:“妹子这等人物,莫不怕事发,落个杀头的下场?须与俺们村里头没见识的不同!”
潘金莲如今也有二十岁年纪,在那大户人家里,龌龊见过不知几多,一旦脱离牢笼,虽是疲惫,心情却快活,闻言微微笑道:“嫂嫂哪里的话?奴奴出身来,便有家变,许多年沦落人家里,牛马一般活着,如今脱了那囚笼,这等的快活日子,都是大爷那厢里所赐,这世间,能将奴奴不作下眼看的,只怕便就这一人,便是刀山火海,他弟兄趟得,奴奴虽惧死,却更是惧怕如牛马般行尸走肉活着。”
阮氏悄然赞她:“妹子确是个有见地的。”
潘金莲将那火盆移来,烛光下细看赵楚面目,不觉十分动心,却知心内安稳,暗暗寻思,道:“他似是极知我,又似十分含糊,好生奇怪!本当初,当奴奴是个蛇蝎,不肯亲近,一路走来,方渐渐换了颜色,只是怜悯居多。奴奴本是个没主见的,只这一路里,好生钦服林娘子,虽知外头人如今落草,清白为那当官的毁了,却不觉懊悔,便要作个这等的女儿。如今,他要做出好大事,只怕果然便是那抄家灭门的官司也须抵不得,竟不将奴奴作那等人看,常言道,将心比心,安肯行那勾当?!”
转念又想:“看他这一路,待林娘子敬重有加,与锦儿,也自家兄妹一般,却不知,竟有个念念不忘的,只不知,更是何等的人儿,能教这般铁石的人往心里深深藏着?”
渔村的夜,分外冷清,热炕上的被褥,不甚周正,却十分干净,阮氏老娘自居一屋,阮小二浑家招呼金莲安歇,怕她不甚看得过眼,叹息道:“只是这般,也甚不易,妹子须多担待些着。”
金莲不顾她说许多,将一双湖绿的绣鞋,轻轻除了,又将那罗袜抹去,一双晶莹剔透,浑然清水里冲刷出玉雕般的莲足,羞怯往被褥下埋住,不似妇人颜色,并非柔光泽泽,冰冷一般,微微泛光。
这一觉,当是她这许多年最是安稳的,一夜方不知觉间,外头雄鸡高唱,侧院里人声轻起,阮小二浑家闻声点起油灯来,竟看她分外亲热,道:“休管他,都是打熬筋骨的,只怕便往村外去了,待待片刻,烧些热水便是——不是说,昨日里,咱们不敢十分亲近,倒是这一觉,妹子好不昏沉,自家起夜照看母亲孩儿,也不见你醒来,这般,方是自家的妹子。”
潘金莲心下牢记,暗忖道:“原来如此。”
却说这四个,早早起来,他弟兄也不惧寒冷,披了布衫,迎风走出外头,渐渐身子热了,赤条条往石碣湖里一跳,一面叫道:“哥哥只在上头,俺们摸些鱼虾,正好下饭!觍颜生受哥哥许多接济,眼见年关,便不去大鱼,自在陪了哥哥便好。”
赵楚笑道:“一宿宿醉,满腔混沌,好是哥哥们小看,俺也往汴河里摸鱼,在大河里捉贼,正好洗涤往日一身的累赘!”
当时落了衣,渐渐趟入水里,十分冰寒,却有彻骨的痛快,一身酒气发作,千经百脉,热血贲涌,当不住一声喊,都叫好痛快。
三阮果然看他水性十分不赖,放下心来,将那渔网倒提,扎下水心里去。
如此,上岸来又请几个有血勇的渔汉,往一起来拜见了,鱼羹下了烈酒,又是一日大醉,金莲鼓了勇气,往来劝赵楚道:“酒也伤身,何必酗饮?眼见便是大日子,宁教醉醺醺不成?”
赵楚愕然,竟不知她有这般胆量,于是笑道:“不必多虑,心里痛快,便图快活,三五日后,当又分离,相见只怕待要三五月半年,宁不想念?”
待劝走了她,阮小二来说,道:“哥哥要去,咱们也不必阻拦,只是哥哥分说,人手也不有十分足够,小七素来胆大谨慎,教他随身跟了,俺与小五,自在此处等候,倘若作就大事出来,将老娘接了,寻个小道,再来相会。”
赵楚手指那彤云下梁山泊,喟然叹道:“此一去,只怕要自青州反了。毕竟不比江南方腊,若有个万一,便须往这水泊里安身,哥哥们留着,俺便后退有门。”
阮小七笑道:“何必?二哥五哥在,便有石碣村在,有石碣村在,便有上山的路在。俺随了哥哥去,正好见些世面,久闻青州好汉许多大名,不能见,死不心甘!”
计较已毕,便从他三个所言,又复吃酒一日,不敢再醉,只是天明,便到了年末。
自周以来,年末便是好日子,这一日,石碣村渔人们先拜了祖,敬天而后,将那门庭清扫,三阮得了钱,早置办好桃符,将竹杖燃起,热热闹闹开了,一家老小,换了新衣,如今更添两个,义气相投,十分相得。
待晚间,老娘不耐久坐,待拜了便先行睡了,阮小二浑家,也是爱热闹的,与金莲往内屋里铺开炕桌,各自办了素酒,一面说话。
赵楚将手头一套鞋袜,将包裹包了,将金莲唤来,道:“如今,你个无根之萍,我也孤身,便权作彼此照料,前番买来这衣物鞋袜,不知合身?便是有甚么不快,年夜里,休要念想,倘若不惧劳苦生死,往后倒要劳烦,念奴处,当须你多多照拂。”
金莲轻叹出声,耳轮也红了,急忙捧住那鞋袜,将内屋里窜走,赵楚不明所以。
掌上灯,那厢里自不管他,这四个,伙了村里渔汉,正自在吃酒,外头也有零星炮仗,不甚多多,渔家贫寒,哪里能置办许多?
正自在,忽闻有马蹄声作,一骑径来阮家门前,众人尽都不解,赵楚笑道:“莫非又是一路弟兄,年夜里知晓三阮哥哥大名,竟来相投?”
他几个不知,便往门外要来看,哪料外头早有人以手拍门,高声叫道:“赵大郎,羞辱之仇,怎肯轻易罢休?快快出门来,不分正经胜负,誓不罢休!”
众人愕然,赵楚嗔目结舌,只听这言辞,虽音已呕哑,非是扈三娘,却是谁来?
她竟舍得年夜里也不肯归家,一路追来只为报仇?
三阮几个面面相觑,不知究竟,赵楚无可奈何,只得道:“这女子,倒也是个有担待的,只管吃酒,俺往外头,见她一见便是,不教坏了心情。”
正是:骄娇扈三娘,玲珑也昂扬;只就一夕怨,年夜逞豪强。
毕竟怎生安定扈三娘,且看下回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