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赞:
石碣生三雄,天下第一等,激昂好心腹,当得虎豹声!
又赞独一个的阮小七,道:
上天不求平步路,入地偏走无定门;真是人里头一个,哪个隐者三齐人?
赵楚所爱的好汉,也有许多,这阮小七,便是里头第一等的。大凡有血勇气息,不失千万人,独有那一份精细天真者,不过三五个,此人,便居其一。
将车内自朱贵处取来礼盒,赵楚教金莲捧了,随三阮,转过草堂泥墙,眼见过了小门,阮小二拦住头,道:“赵大郎自好处来,村舍里许多笑话,须待俺去整顿了才好。”
赵楚道:“哪里要?俺生于深山,不知世间礼节,但凡不有冲撞处,径直去了便是。”
阮小七赞道:“好说话!那规矩门道,都是当官的拘束,俺们何必守他?阿嫂只须避了便是,老娘哪里,不必计较这许多。”
当下进了草屋,那窗前,摆着半截火盆,里头正烧地旺,阮小二笑道:“大郎勿怪,俺弟兄,一身都是火力,也不有许多钱买那炭火,因此只老娘屋里,烧地暖和。”
赵楚赞道:“真好汉!”
望门进去,有个老妪,发以苍白,面容憔悴,却甚是精神利落,穿了旧衣,水洗干净,将阮小七自村店里买来大鱼,吩咐往头前摆开。
那抱了婴孩的妇人,当是阮小二浑家,见有客来,慌忙避之不及,只好在后头立着,却也是渔人家里的,胆子不是小门小户里能比,拿眼目,往这厢来看。
阮小二喝道:“妇道人家,见贵客来,也不知避让,好不晓理!”
那老妪劝住,道:“好端端,拿大娘说甚么歹话?”
赵楚深深见礼,命教金莲,将那礼盒奉上,那老妪甚是干练,也不推辞,略略说几句话,便道:“后生敢是来寻二郎几个吃酒,老婆子不敢多留,一份心思,自留了,休教搅扰你几个兴致。”
阮小二便埋怨,道:“哪里有见客往外头赶人的?”
赵楚不及说话,那妇人怀里,婴孩不过三五岁,正是顽皮时候,看那礼盒甚是精致,跌跌撞撞把手来拿,阮小二劈手拿住,扬手便打,道:“顽儿小家户里出身,宁教大郎见笑!”
急忙将他拦住,看那小儿确是虎生生头脑,赵楚心下喜爱,暗道:“倘若并无这一遭,只怕膝下,也有孩儿顽皮。”
又看这阮家,近于家徒四壁,但想那军中的无胆儿,金玉满堂,不禁凄然,道:“将二哥一身本事,奈何这世道竟不容进取,可怜老娘妻子何辜?保暖也须日日手头省着。”
乃问阮小七道:“眼见年关,七哥且将那大车马匹典了,不教你几个享受,但教老娘,能往门外走上一遭。”
阮小七默然,不禁心生七分的亲近来,倒是阮小二毕竟有了家舍,推辞道:“哪里话,想俺弟兄三个,也有凛凛一躯,不能教老娘保暖,倒教哥哥这般接济?”
赵楚道:“二哥不必再劝,石碣村三阮,最是不将这等话儿说出口的,休教赵楚小看!”
阮小五闷声道:“正是,弟兄们义气相投,甚么也不打紧。”
老阮家老娘,虽是个村里头的妇人,却颇多见识,眼见如此,心里叹气,做了个中间人,道:“你两厢,一个不必分劝,一个不必说,自好处来,想是见识诸多,不必俺村里头的心思,但有计较,自去便是。”
赵楚笑道:“正是老娘有见底,便就这般计较!看阿嫂出头露面,只怕不好,五哥是个性情人,便劳烦五哥,但有村里往镇子上去的,一并儿,将这大车鞍马,也能换许多酒肉。”
又教金莲,道:“你与阿嫂同去便是,但有用处,也一起买来。”
潘金莲不敢应声,阮小七拽了他往一厢里,道:“哥哥好不周密,这娘子,倘若将哥哥供将出去,如何是好?”
赵楚也不避潘金莲,笑道:“这天下的生灵,同命的,一脉相连,我怜她命苦,自以大度待之,万一有甚么离心,便是今日防备,明日须计较不周。”
那老娘又教阮小二浑家,道:“大嫂自也同去,休辱没了一方好意。你须谨记,身是妇人,合德合心,便是外头人走错了路,也须有俺渔人的性子,哪怕走死,休要回头,休要坏事!”
那妇人,忙忙应了,左右寻不来出门的衣物,只得随了阮小五,引着潘金莲上了那车,辚辚去了。
赵楚回头,望定阮家老娘,再三叩拜,阮小二弟兄两个,急忙阻拦,倒是那老娘,稳稳坐着,并不闪避,拿浑浊老眼,将赵楚看住,缓缓道:“非是不避,而是不能。自此,渔妇人三条儿郎,都归了你心,此一番,只作你赤子本性,俺想也生受得住。”
赵楚又拜她三拜,昂然而起,退出门来,到了阮小七屋前,方缓缓道:“至此,方知时间能有三阮,都亏这老娘,果真是个人物,端得有见识!俺这一番心思,不瞒耳目,一则,确是看三阮哥哥这等人物沉居下僚,十分同感,二则,正如老娘说的,好要做个大事,便要同心同德弟兄,想也是瞒不过三阮哥哥的心。”
阮小二嘿然,阮小七慨然道:“俺弟兄,虽是乡野里的,也能辨知人心,哥哥这番看重,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但管拿俺作手足弟兄,三阮兄弟,也不枉义气!”
正此时,那渔汉们,将村店里浊酒取来,胡乱应付片刻,阮小五并了村里的赶集人归来,果然那大车鞍马十分能换物事,总也须有三五十两花银,潘金莲玲珑,做主扯了些花布,又搬许多美酒,砍了一扇大肉,牵了两腔羊,将些果子之类,并不十分花费,约莫不过七八两模样。
阮小五将那花银丢将过来,赵楚捡起三五两,道:“倘若不有分文,待开年去往青州,俺也能胡乱果腹,却不能再将个苦命的,委屈那般,便这些许,俺自取了,所余的,三阮哥哥,一身本领,怎也有活命手段,只在老娘阿嫂面前,买些温饱。”
正是那渔汉们走脱,这院里,那阮氏将金莲扯将过去,便他四个,赵楚捧了酒瓮,如鲸吞般一饮而尽,奋力将那瓮子丢开,如四碎开花,霍然道:“俺平时结交,纵有许多好汉子,却最多的,便是那黑心烂肺的鸟官,十分按捺,如今石碣村里,相逢三阮哥哥,好不快活!”
三阮,本便是石碣湖里好汉,往日也曾作那诱了官差一把掐下水送龙王的勾当,只看他十分义气,也满满将一碗酒饮了,阮小二道:“未见好汉,如哥哥这般的,便是那郓城县里好大名头宋三郎,十分将俺草莽里的不当英雄,诚如哥哥,但有所命,俺弟兄三个,便这百十斤,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赵楚心神激荡,如在梦中。
又将那大碗,满满斟了,往门外泼洒,道:“平日里所见,三山五岳的汉子,义气相投,这一碗酒,便请天南海北,诸位弟兄能望风闻着,也教这天老爷,地老爷,一齐作个见证,俺弟兄今日相逢,刀山火海,总是弟兄。”
又将一碗酒,望天祷告,道:“俺那念奴,心里早便当恩爱妻内,如今生死不测,只望老天垂怜,早日醒来,但有千刀万剐,俺自一人挡了!”
复再一碗酒,连同大碗,一齐摔碎,道:“俺那阿姐,恩重如山,奈何这世道,容不得一个清白的赵楚,就此要做好大事,只盼阿姐平安,与青鸾红萼三个,无病无灾!”
心中念起月下秋夜的崔念奴,赵楚心如刀割,一双眼眸,早已通红。
三阮不知究竟,却知他心恨,默然陪着,连饮三碗,待归坐,阮小七便问:“哥哥一番话,咱们只知个一二分,究竟怎生计较?”
赵楚便将一番变故,细细说来,只说这崔念奴出身,三阮暗暗皱眉,待说千里相随,将那风雪村店里算计道来,不禁动容,阮小二叹道:“仗义多是屠狗辈,最是恩情勾栏头,俺只听人这般说,总是不屑,今日方知,竟有这等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