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叹:
山东名门扈家庄,英雌骄娇勘艳阳;走马能教百将栗,挽刀敢使天苍忙;一朝山崩无根萍,作哑只号旆飞扬;夜过独龙应叹怜,美人如玉扈三娘。
却说这扈三娘,自幼得了异人教授,三把刀,一套锦,方圆三百里,莫不知一丈青,本又是豪强人家,便是祝家庄,一面垂涎扈家精铁兵甲,不敢小觑,倒是那祝彪,略有三分本领,也是一条少年壮士,三番五次遣人来下礼,两厢各有心思。
独这扈三娘,浑然不觉甚么心意,每日里引亲近女军,走马弯弓,独龙岗上,只一个扑天雕李应,并着铁棒栾廷玉,两个深不可测,那祝彪,也为她一把捆将索,轻易不敢招惹。
这一日,哪里料过,竟三人围拱夹击,却为他轻轻走马擒拿,将个暖玉般身子,在那马鞍上甚么也似横着,待归来,扈成不敢应声,那扈太公见女儿十分焦躁,问明了情由,边是安慰着叹道:“那赵大郎,不说好大名头,便是个逐虎景阳冈,山东好汉,莫不钦服,十分了得,败在手下,也是合当,计较甚么?”
扈成也道:“正是!不见那栾廷玉,眼睁睁只看着,将个祝彪,几是废了,天可怜见,不曾伤害,便是万幸。”
又吩咐左右,道:“这大虫,如今来了山东,不是个省事的,休管那两庄怎生个安排,莫要插手,眼见这世道里,强人如林,好端端,须过自在日子便是。”
那扈太公深以为然,道:“祝家锋芒毕露,又与官府交厚,看这世道乱了,若山东地界出个响当当强人,哪怕祝家庄能保全?都说,闭门家中坐,祸从墙外来,切莫再招惹那大虫。”
倒将个扈三娘,又是气,心里怒极反笑,怒冲冲回了自家阁楼里来,一面将三把刀擦拭,后背处一片异样,燥热难安,转念想道:“祝彪这厮,手段不甚高明,栾廷玉十分本领,一面厮杀,大半要来维护他,因此教这——这人有了所趁之机,倘若单对捉杀,不见得这般轻易脱身!”
待天晚,独自歇了,一面骇然那杀神似悍勇,心里总走马灯似盘着一个愿,道:“我也薄有名声,便是那栾廷玉,也须称赞了得,他自京师来,想必见识不少,正待问了,这天下,如我者,能有几人?”
解开小衣,烛火下青痕宛在,那光溜溜泛着寒色的背后,总似有个异常的暖热,搅得心里安宁不得,不知究竟,心中微微有慌乱,恨得坐起身来,咬牙道:“他竟敢使甚么手段?分明教人好不心悸,且慢,待寻个时机,管往梁山泊里,想是这人也不止贪着年夜赶路,不擒他,难消心里一口气!”
一念至此,便再打消不得,悄悄将鞍马套了,第二日又整顿兵器,至第三日,往父兄处说,道是心烦意乱,正好往外头走了,扈太公两个不虞有他,手头也有事端,吩咐天黑赶回,便教她去了。
这一去,正是快马似流星,绕过那断桥,懵懂莽撞,好真似一丈青,风风火火赶来,一路错过行头,正歇在朱贵酒店,本待一碗药麻翻了教扈家庄出些破费,朱贵哪里想,她竟迎面便问赵楚去向。
朱贵假作不知,扈三娘冷笑道:“有甚么值当?不过村店一处,若恼起我,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朱贵酒店,只梁山泊里知晓,便是过往行人,也当寻常店家,扈三娘自是不知。
朱贵不知其中缘故,看她并不吃酒,只好将去向说了,道:“只见一路绕了水泊往北去了,果然不知详当。”
说也是个机灵的,扈三娘迎面出了门,绰着刀一面走,心里暗忖:“都说,天下无不去的路,只不开的口,只管打问,左右年夜也回不得家门,管他甚么!”
一路问,果然石碣村里,有些闲汉,见她貌美,当那三把刀是个看的,劈面几丧了胆,一通好打,问出了明白,本待就此寻去,转念又想:“放着这人既在,也不急这片刻,且待天黑,将他胜了,正好回家去!”
便往村里僻静处,到了晚间,那渔人家里,再是穷苦,也有些年货,扑鼻有香,将个饥肠辘辘的扈三娘,怒得管不得那许多,寻思道:“恁地可恶!他好酒好肉,一处子快活,教我在这里叫苦连天?打上门去,看有甚么手段?”
于是催马奔来,迎面往阮小七门上便拍,内里果然灯火通明欢笑一片,愈发恼火。
却说赵楚,闻知这一丈青竟年夜追来要报仇,心里又是笑,又是叹,开了门,只看外头站着的娇娇美人,那衣甲早已乱了,兜鏊歪斜,云鬓带霜,一双眼眸,清冽通红,一半气怒,一面却是天大的委屈,见他出来,往后退半步,话里也带了哭音,道:“你,你这人十分可恶,快取兵器,看我——看我正经与你比较。”
赵楚讶然道:“你竟年夜里追来?”
扈三娘不及答话,便看侧首里那通的院门吱呀打开,那厢门上,扑闪光明里,依着一个美貌女子,十分清秀,眉目能夺人魂魄,不知怎地,心里怒火高涨,那眼眶边,便劝不住泪。
自是金莲闻声而来,看外头这女将,竟一时不曾认出,当是赵楚江湖里友朋,急忙告罪,道:“嫂嫂照料孩儿,且请宽坐,奴奴便去再添些酒菜来。”
扈三娘瞪住她,并不领情,喝道:“谁个要你的好?快将他兵器取了,好比较过!”
赵楚笑道:“看你也是一路劳顿,金莲也是好意,不如歇息几日,不迟。”
扈三娘知晓他本领,将两口短刀,迎面撞来,那灯光下,浑似又降了一场大雪,阮小七几个抢出门来看,只见寒芒吞吐,眼花缭乱,看呆了眼,叫一声好。
赵楚连番躲让,只是道:“不忙这一时,想你又饥又渴,如何动手?”
他这一番说,扈三娘愈发委屈,并作一腔子火,一齐发作,只顾将短刀砍来,嘴里道:“卖好给谁?也不要你可怜,再不动手,教我拿了,须你面子上过不来!”
这两把刀使出个花团锦绣,凭的便是一股怒气,一开口,怒火便消散了大半,又教赵楚闪身让开,也不还手,忽将个扈三娘,一面是里头酒肉的扑鼻香,一头念起这两三日追赶,陡然倒退两步,凭那泪珠儿纷纷落下,全然忘却了手段本领,乱糟糟将个双刀,不分上下胡乱砍,一面道:“怎地再不还手?若非那番羞辱,哪里遭受这许多苦头?”
阮小七蓦然拍手大笑,道:“哥哥何时招惹到这般个女子?俺只听她说,恍似是哥哥弃了她?年夜来追,当是那不见面的嫂嫂,不过如此。”
将个扈三娘听了,满面羞红,发作起性子,便要拆门倒院,赵楚也知阮小七性子,不好分说,劈手将那两把手,捏住手腕取了,喝道:“好端端的,年夜里也不顾念父兄,逞能甚么?一丈青,一丈青,便看是个愣头青,这般没顾忌,倘若山里狼虫虎豹伤了,莫名不教老小伤神?”
扈三娘一愣,又看他凶神恶煞,比前日里走马擒了更是凶悍,不及分辨,一个不须你管未及出口,手腕一紧,教他扯了往里头走,一面道:“败家的娘们,一身金银,却出门不带银两,只怕不及上马比较,一头又饥又渴倒撞下来!”
再与金莲道:“莫管她,你自去便是,里头残羹冷炙,看她大户人家出身,也须体味出门的艰辛,这幅性子,不可再行纵容!”
扈三娘瞪瞪呆呆,身不由己,又见他吩咐几个将那桃花马往后院里牵去,忽觉肩头上一股子力气,撞地坐了下来,面前便是酒肉鱼羹,一身的力气,再也提不起来。
将三阮,看的心里笑,又置办了酒菜,换了碗筷,扈三娘饥肠辘辘,哪里顾得上许多讲究,只是心里毕竟火气未消,瞪住赵楚,不肯动手。
赵楚将那双刀,往后头丢了,原来三阮推他在上首坐,各自坐定,便道:“要来比较,不难!只是俺这许多年,只与精力十足的交手,似你这等一身并无半分力气,提不得刀,上不得马,风也能吹下墙头的茅草,便是胜了,也教弟兄们看着嗤笑。”
扈三娘问他:“你待怎地?”
赵楚手指那碗筷,道:“不难!吃饱喝足,有了十分精神,俺方肯动手,不然,便是十年,休想有报那走马擒住的仇!”
扈三娘恨恨道:“也不难,只须应了比较,片刻养足精神,便来厮杀。”
赵楚嗤笑道:“值甚么,要来应你?看你左右寻这许多由头,想是生怕纵然吃饱喝足,奈何不得!”
毕竟是一丈青,这一激,更不言语,卷了碗筷,风卷残云般,将个三阮看地欢喜,都道:“这般模样,方是江湖里的妹子!”
至此,扈三娘心神定了,略略有三分饱,睇目来瞧,看他几个挤眉弄眼,那可恶的大虫,在上头自顾而笑,十分得意,心里那火气,剩下的三分,又升腾起来,转眼间,竟发作不得,暗道:“这人,倒果然是条好汉,只是霸道了些。”
再复三分饱,扈三娘也不丢开碗筷,昂着道:“正有一身的力气,最好比较!”
赵楚与三阮几个,大碗的吃酒,笑吟吟道:“不急,不急。莫忙,莫忙。”
又片刻,八分饱的扈三娘又来问:“如今,也不怕人笑你,快往外头去计较。”
赵楚唤了金莲来,命教取了素酒,与扈三娘吃了三钟,道:“俺弟兄几个,正自快活,常言道,年关动手,一年忙碌,须留个好彩头,不可乱了规矩。”
示意金莲斟酒,那潘金莲,本性是个玲珑的人,如何能不知?
于是再三劝酒,扈三娘又吃了三钟,不觉一身慵懒,便想倒头睡去,勉强睁着眼,不防阮小二浑家又来,乃是个渔人的女儿,性子十分好客,又与扈三娘道:“娘子是贵人,年夜里来俺渔村,面子上好是光彩,须吃俺三钟酒,不教外头人小看俺穷苦人的客道。”
扈三娘哪里见过这等劝酒的?再复三钟下去,头晕眼花,站着立足不稳,阮小二浑家并金莲两个,架了她往那处歇息,软绵绵没了骨头似,不片刻,沉沉睡去。
至此,阮小七取来金莲送过的那素酒,哪里果然是素酒?
阮小二笑道:“哥哥好是耍赖,将个女子,也拿烈酒来应付。”
原来那第一钟的酒,果然是素酒,乃是和尚妇人吃的,诨名唤作甜酒,扈三娘吃下去,口头里有些酒味,第二钟来,便是大半素酒兑了小半烈酒,她也不曾体察,至第三钟,全然烈酒。
如此,这七八钟地烈酒,便是个好汉吃了,也须晕头转向没头没脑,扈三娘本不善酒量,哪里能比得过?连日来疲惫,一齐发作,转眼昏睡。
阮小七将那烈酒,自往碗里倒,笑嘻嘻道:“往后须提防,倘若有快活时候来纠缠的,便用这手段,虽不甚地道,却是管用的紧!”
几人说笑,守过了夜,第二日也不歇息,往水里打个滚,搅了一锅鱼羹,赵楚扯出寸步不离的包裹,撕碎一把朝天椒丢进去,三阮几个不曾见过,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