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北道:“还没有。”
陆小凤皱眉道:“两个像他们那么样引人注意的人到了京城,竟连你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这倒真是件怪事?”
“的确很怪。就连‘红鞋子’的那帮娘们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思索中李燕北的浓眉皱得更紧,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叶孤城已负伤,否则……”
他翻了个身,声音突然停顿。热气弥漫的浴室门外。忽然出现了条幽灵般的人影。李燕北厉声喝问:“什么人?”
这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阴恻恻一笑,道:“今天你不该到这里来洗澡的!因为杜桐轩既然能收买孙冲。就同样也能收买替你擦背的人!”
精赤着上身的大汉脸色已变了,想冲出去,李燕北却已拧住了他的臂。他本来也是个强壮而有力的人,可是在李燕北手下。他却全无挣扎反抗的余地。他想挣扎时。已听见自己肘骨拧断的声音。
“巾上有毒,若要解药,到前门外的春华楼去等。”,这人影的行动也快如鬼魂,袍袖一拂,人已不见。
李燕北大喝道:“朋友是什么人?为何不容李某报答相救之恩!”
只听这人声音远远传来,道:“到了春华楼,你就知道我是谁了。那时,你再报答我也不迟!”。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已远在十余丈外。
李燕北一把夺下那大汉手上擦背的布巾,大汉正失声惨呼,李燕北已将毛巾塞入他嘴里。他呼声骤然停顿,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全身立刻跟着收缩,突然间就倒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了。这块白浴巾上竟赫然真的有毒。
刚才这大汉用力替他擦背时,巾上的毒性,已渗入他的毛孔,渗入他的肌肤里,李燕北全身的肌肉,突然变得无法控制,不停的跳动起来。
陆小凤也不禁动容:“好厉害的杜桐轩,好恶毒的手段!”
“刚才那个人又是谁?”,李燕北用力握紧双拳,控制着自己:“他怎么会知道杜桐轩的阴谋?为什么要赶来救我?”,要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法子——“到春华楼去!”
春华楼也在李燕北的地盘里,他们是坐车去的,李燕北虽然喜欢走路,可是为了怕毒性发作,他已不敢再多用一分力气。
看见他的人,对他还是和平时同样尊敬,远远的就弯下腰来躬身问安,谁也看不出这虎豹般的壮汉,生命已危在旦夕,李燕北对这些人当然已没有平时那么客气,无论谁身体里若是埋伏着一包随时都可能会引燃的火药,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春华楼的地方很大,生意很好,他们来的时候,本来已位无虚席。可是李燕北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自然会有人站起来请坐的。他们选了张居中的桌子,面对着楼梯,只要有
人上楼,他们一眼就可以看见。没有人上楼,只有人下楼。
看见李燕北的满脸杀气,知趣的人都已准备溜了。已有人在悄悄的结帐,也有人在窃窃私议突然间,所有的声音竟一起停顿,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刚走上楼来的人。
这人很高,很瘦,穿着极考究,态度极斯文,年纪虽不甚大,两鬓却已斑白,一张清癯瘦削的脸上,仿佛带着三分病容,却又带着七分威严,令人绝不敢对他有丝毫轻视。
他穿着的是件宝蓝色的长袍,质料颜色都极高雅,一双非常秀气,保养得也非常好的手上,戴着枚价值连城的汉玉扳指,腰畔的丝绦上,也挂着块毫无暇疵的白玉壁,看来就像是朝迁中的情贵,翰苑中的学士。
事实上,有很多人都称他为学士,他自己也很喜欢这名字。但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学士。他是微笑着走上楼来的,可是每个人看见他都似已笑不出了。尤其是李燕北,脸色更已发青。
没有人想得到杜桐轩居然会出现在李燕北的地盘里,就正如没有人想得到豺狼会走入虎穴一样。这十年来。杜桐轩的足迹确实也从未离开过城南一步。
杜学士一向都是个极谨慎,极小心的人,今天怎么会忽然变了性?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笔直走到李燕北面前,微笑抱拳,道:“李将军别来无恙?”
他喜欢别人叫他杜学士,李燕北却最恨别人叫他李将军。陆小凤笑了。他觉得无论学士也好,将军也好,这两个名字听来都有点滑稽。
杜桐轩也在看着他,微笑道;“阁下莫非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陆小凤陆大侠?”
陆小凤笑道:“你不是学士。他不是将军,我也不是大侠,我们大家最好都不必客气。”
杜桐轩居然面不改色。态度还是彬彬有礼.看他的样子,就连陆小凤都看不出他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城南老杜。
李燕北目光刀锋般盯着他,突然道:“我若是你,我绝不会到这里来!”
杜桐轩道:“我不是你。所以我来了!”
李燕北道:“你不该来的!”
社桐轩道:“我已来了。”
李燕北冷笑道:“你要来。可以来,要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杜桐轩居然又笑了:“李将军要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用的难道就是这种法子?”
李燕北怔住了。
杜桐轩已伸出那双戴着汉玉扳指的手,拉开椅子坐下来,微笑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应该请我喝杯酒的。”
李燕北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救我的人真是你?”,杜桐轩点点头。
李燕北盯着他,道:“今天一日间。两次要杀我的也是你?”
杜桐轩淡淡道:“有时我是个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
李燕北道:“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
杜桐轩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忽然提高声音道:“解药。”
这两个字刚说出口。他身后就忽然多了个人。一个枯瘦矮小的黑衣人,惨白的脸上完全没有丝毫表情,却配上了一双深深凹下去的漆黑眼睛,若不是双眼睛,他看起来完全像个死人。
酒楼上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他是怎么来的。死人般的脸,鬼魅般的身法李燕北立刻发现他就是刚在浴室外倏忽来去的人。他已伸出双魔爪般的手,将一只惨碧色的木瓶摆在桌上。
杜桐轩道:“这就是解药,你最好快乘毒性还未发作之前,赶快吃下去!”
李燕北握紧双拳,要他在这么多双眼睛前,接受城南老杜给他的解药,实在是件很难堪的事。可是他偏偏不能拒绝。
杜桐轩也知道他不能拒绝,悠然道:“我本是专程为你送解药来的,可是现在……”
李燕北道:“现在你又改变了主意?”
杜桐轩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又想起件事要问问你!”
李燕北道:“什么事?”
杜桐轩道:“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将我们的赌注再增加一些!”
李燕北又怔了怔:“你还想把赌注再增加?”
杜桐轩道:“你不敢?”
李燕北道:“你还想增加多少?”
杜桐轩道:“你还有什么可赌的?”
李燕北的手又在桌下握紧:“我的四大恒钱庄里,还存着有八十多万两银子!”
杜桐轩双眼顿时放光:“那么我明天一早就也存一百二十万两进去!我不想占你便宜,我们的赌注还是以三博二!”
李燕北的眼睛里发出了光,盯着他一字字道:“我若输了,就立刻离开京城,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绝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杜桐轩道:“我若输了,就立刻出关,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绝不再入关一步!”
李燕北道:“一言为定?”
杜桐轩道:“击掌为信,”;
两个人慢慢的伸出手,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酒楼上忽然又变得完全没有声音。这一场赌实在赌得太大,他们无异已将自己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大家看着他们的手,自己的手心里仿佛也在为他们捏着把冷汗。只听“拍”的一声。掌声一响。
这一响掌声,也不知是为谁敲响了丧钟?
李燕北的表情很沉重,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放下手。
杜桐轩却笑得更得意:“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明知叶城主已负伤,还要跟你赌!”
李燕北并不否认,他实在很奇怪。每个人都在奇怪。杜桐轩一向小心谨慎,没有把握的事,他本来绝不会做的。他为什么会如此有把握?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风从窗外吹过,大家忽然嗅到了一阵奇异的花香,然后就看见六个乌发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提着满篮黄菊,从楼下一路洒上来。将这鲜艳的菊花,在楼梯上铺成了一条花毡。
一个人踩着鲜花,慢慢的走了上来。他的脸很白,既不是苍白。也不是惨白。而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颜色。
他的眼睛并不是漆黑的,但却亮得可怕,就像是两颗寒星。他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衣服也洁白如雪。他走得很慢,走上来的时候,就像是君王走入了他的宫廷,又像是天上的飞仙。降临人间。
李燕北不认得这个人,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但却已猜出这个人是谁!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白云城主叶孤城竟赫然来了!他没有死!
他全身都仿佛散发着一种令人目眩眼花的光采,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像是个受了伤的人。
李燕北看着他,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心也已沉了下去。叶孤城并没有看他,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正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微笑。
叶孤城道:“你也来了!”
陆小风道:“我也来了!”
叶孤城道:“很好,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叶孤城的目光已忽然从他脸上移开,忽然问道:“哪一位是唐天容?”
他嘴里在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已盯在左面角落里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一张本来很英俊的脸,现在似已突然扭曲僵硬。
他一直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角落里,连陆小凤上来时都没有注意到他。他的年纪还很轻,衣着很华丽,眼睛里却带着种食尸鹰般残酷的表情。
这双眼睛也正在盯着叶孤城,一字字道:“我就是唐天容!”
在他和叶孤城之间坐着的七八桌人,忽然间全都散开了,退到了两旁角落里。
叶孤城道:“你知道我是谁?”
唐天容点点头。
叶孤城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怎么直到现在还活着?”
唐天容嘴角的肌肉似在跳动,道:“是谁替你解的毒?”
这句话问出去,大家才知道老实和尚这次还是没有说假话,叶孤城的确受了伤,的确中了唐家的毒砂,可是这种久已今天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毒药暗器,在叶孤城身上竟似完全没有什么效力。是谁替他解的毒?
大家都想听叶孤城回答这句话,叶孤城却偏偏没有回答,淡淡道:“本来无毒,何必解毒?”
唐天容道:“本来无毒?”
叶孤城道:“一点尘埃,又有何毒?”
唐天容脸色变了:“本门的飞砂,在你眼中只不过是一点尘埃?”
叶孤城点点头。唐天容也不再说话,却慢慢的站了起来,解开了长衫,露出了里面一身劲装。他的服装并不奇怪,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紧贴在他左右胯骨的两只豹皮革囊,和插在腰带上的一双鱼皮手套!
酒楼上又变得静寂无声,每个人都想走,却又舍不得走。大家都知道就在这里,就在这时,立刻就要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开始。
唐天容脱下长衫,戴上手套。鱼皮手套闪动着一种奇怪的碧光,他的脸色仿佛也是惨碧色的。叶孤城静静的站着,看着,身后已有个白衣童子,捧来了一柄形式极古雅的乌鞘长剑。剑已在手!
唐天容盯着他手里的这柄剑,忽然道:“还有谁认为本门的飞砂只不过是一点尘埃的?若是没有别人,各位最好请下楼。免得受了误伤!”
谁敢承认?舍不得走的人,也只好走了。唐家的毒砂在武林中人的心目中,甚至比瘟疫更可怕。谁也不愿意沾上一点。
叶孤城却忽然道:“不必走!”
唐天容道:“不必?”
叶孤城淡淡道:“我保证你的飞砂根本无法出手!”
唐天容脸色又变了。唐家毒药暗器的可怕,并不完全在暗器的毒,也因为唐家子弟出手的快!纵然看见过他们暗器出手的人,也无法形容他们出手的速度。
但这次唐天容的暗器竟真的未能出手。他的手一动,剑光已飞起!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灿烂和辉煌,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那已不仅是一柄剑,而是雷神的震怒。闪电的一击!剑光一闪,消失。
叶孤城的人已回到鲜花上。唐天容却还是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手已垂落,脸已僵硬。
然后每个人就都看见了鲜血忽然从他左右双肩的琵琶骨下流了出来。眼泪也随着鲜血同时流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中,是永远再也没法子发出暗器了。对唐家的子弟说来,这种事甚至比死更可怕。更残酷!
现在叶孤城的目光。已又回到陆小凤脸上。
陆小凤忍不住道:“好一招‘天外飞仙’!”
叶孤城傲然道:“那本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道:“我承认!”
叶孤城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问了句奇怪的话:“韩文呢?”
陆小凤道:“我不是韩文。”
奇怪的问话,也只有用奇怪的话回答。叶孤城笑了,凝视着陆小凤,缓缓道:“幸好你不是。”
他微笑着转过身,走了下去。
然后这酒楼就忽然变得像是一锅刚煮沸的滚水,起了一阵骚动。有的人大声争议,有的人抢着奔下楼。抢着将这消息传出去。
叶孤城既没有死,也没有伤。每个人都已看到了他的剑法!天下无双的剑法!李燕北也看见了。看得很清楚,所以现在他眼前似已变得空无一物。
杜桐轩看着他,忽然笑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了吧!”,李燕北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杜桐轩接着道:“我一向只杀人,不救人,这次却破了例,因为我不想你死!因为——死人不能付帐,付赌帐。”
赌帐。只有死人,才可以不付这笔赌帐。只要李燕北还活着,就非付不可,言而无信的人,是没法子在这地方混的!
现在那一战虽然还未开始,但每个人都认为李燕北已输定了,输了就非付不可。若是付了这笔赌帐,就算还活着,也已跟死人差不多了。
李燕北慢慢的拿起了桌上的解药,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杜桐轩总算救过我一次!”
他笑得实在很勉强,拿着解药的手,也仿佛在轻轻发抖。
陆小凤道:“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总算还活着,而且还没有输!”
李燕北点点头:“至少现在还没有。”
陆小凤凝视着他:“可是现在你已不像以前那么有信心?”
李燕北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沉默了很久,忍不住长长叹气,道:“那一剑实在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道:“天下无双的剑法,并不一定是必胜的剑法!”
李燕北道:“哦?”
陆小凤道:“世上还没有必胜的剑法!”
李燕北道:“我知道韩文至今也没有败过,他本来至少应该有五成把握,可是现在……”
陆小凤道:“现在怎么样?”
李燕北又笑了笑,笑得更勉强:“现在他若就在京城,我就应该知道的!”
陆小凤道:“你既然不知道,就表示他现在还没有到京城?”
李燕北道:“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不知道!”
陆小凤道:“他现在既然还没有到京城,是不是就表示他对自己也已没有把握?”
李燕北反问道:“你看呢?”
陆小凤道:“我看不出,还没有发生的事,我从不愿去胡思乱想!”
李燕北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认不认得跟着杜桐轩来的那个人?”
陆小凤摇摇头。
李燕北道:“但你想必也该看得出,他的轻功很不错!”
陆小凤道:“岂止很不错,当今天下,轻功比他高的人,绝不会超出十个!”
李燕北道:“你的交游见识都很广,应该猜得出他是谁!”
陆小凤沉吟着,道:“若不是他的身材太瘦小,我一定会认为他是司空摘星易容的!”
李燕北:“他不是?”
陆小凤:“绝不是!”
李燕北道:“所以你也想不出他是谁?”
陆小凤道,“可是我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点不对!”
李燕北道:“什么不对?”
陆小凤道:“无论他是什么人,以他的身手,都不该做杜桐轩那种人的奴才!”
李燕北没有再说什么,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刚到京城来,我知道你一定想到城里去逛逛,你一定会遇见很多朋友。”
陆小凤承认。他的确想看看究竟已有些什么人到了这里,他还想去找找老实和尚。
李燕北道:“今天晚上,我到金鱼胡同的福寿堂去叫一桌菜,送到家里去,在家里吃饭!”
陆小凤道:“好!”他忽又笑了笑:“却不知是你哪个家?”
李燕北也笑了:“今天是十三,我本该在十三姨家里吃晚饭的,她也早就想见见你,为什么会有四条眉毛。”
陆小凤笑道:“我也想见见她,听说她是位很出名的美人!”
“好,吃饭的时候,我来接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