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当年的重渊一样。他举兵逆天,不过是因为他认为天道不公,欺压妖魔,天庭仙灵妄自尊大。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包括迫害自己的妻子,牺牲自己的女儿……
望朔现在已经想明白当初重渊举兵逆天的一部分原因了。他是为了自己,他想要把自己从这无尽的天命中解放出来,从此自己不再需要夜夜为月驾车,永不得闲。但是,这绝对不只是全部原因。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如此折磨自己呢?”望朔喃喃自语,“你……真的是一个正直而无私的人啊。”
……………………
望朔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不由得感叹时间过的真的飞快。自己第一次见到卫渊的时候,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今眼前的人已经快要而立。他如今的容颜,简直和当年的重渊一模一样。斜飞入鬓的眉如同柳叶,高耸的鼻梁如同雪峰,在他的脸上打下深深的暗影。那双黑色眼睛深沉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潭,斜斜翘起的眼角张扬而又带了些邪异,就连唇边也挂着淡淡的讽笑,配上他眼角的那道刺青,简直像极了当年的……
遣散了思绪,望朔对卫渊道,“为什么要选择今夜见我?”
“就在今天白天,易国册封了皇后。”
卫渊的声音淡淡的,脸上的笑容也是淡淡的,一点也看不出新婚之时该有的喜悦。而且他说的是“易国册封了皇后”,而不是“我迎娶了妻子”,仿佛册封皇后这件事和他无关,他做这件事的目的并不是出于个人原因,而是出于为国家的考虑。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的皇后是胤国的小公主佩环。他迎娶她,不过是由于政治原因。如今胤国是除了易国以外最强大的国家,他需要巩固邦交,而他正好没有妻子。每当想起胤国的公主,望朔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华兮凤,但是佩玉完全没有华兮凤的强势。她柔弱善良,心思单纯,就算嫁来了易国是别有图谋,也很难在卫渊眼皮底下生出什么事端。
“是啊……我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这时难道不该和佩环公主共享良辰么?”
“是的,我应该如此。可是……”卫渊垂下了眼睛,“……我做不到。”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胤国十三公主佩环已经倾慕你多年。这么一个大美人投怀送抱,你竟然还能说你做不到?!不要开玩笑了!”
话一出口,望朔就有点后悔了。他语气中的寒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学会吃醋了。
“她喜欢我,我就娶了她,然后对她好,一辈子照顾她,难道这还不够吗?”卫渊说,“情爱是无法强求的。也许你觉得我这样做是辜负了她,但是这世上,也许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别说是不相爱的人了,就算是互相相爱的两人共结连理,也不过是可取所需罢了。毕竟,他们没有了对方,就不能活了不是吗?”
望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要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持冷静!与他纠葛了数千年的恋人,和别人成婚了,他为什么要保持冷静?可是这一切难道不是他自作自受吗?他从来就没有向卫渊表明过心迹,一直都把对方蒙在鼓里。更何况,卫渊如今是易国的皇帝,他需要妻子,需要子嗣。就算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也绝对不可能为了自己妥协的,因为他的前世是魔主,那个为了自己的理想而不惜一切代价的重渊!!
但是这些令人头痛的思绪也只能被他压抑在心中。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卫渊脸上,却见卫渊的脸上也有着淡淡的失落。他为了自己的国家,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耽误了那个女人的一生,但是……
“对不起,我没有要谴责你的意思。”望朔柔声说道,“但是,这就是帝王家的命运。你如果想要保护更多人,就注定要辜负……一些人。”说道最后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虽说他的确辜负了重渊,但是重渊又何曾没有辜负他!
“你……”卫渊苦笑道,“你一直支持我。”这些年,在他们屈指可数的会面中,卫渊总会请教沈如夜为君之道,以及一些其他问题。只是,每当听到沈如夜安静地向他叙述着这天地变化,朝代更迭,沧海桑田之时,他总是忍不住想——他究竟是谁?是幻觉?又或者是那些长生的鬼魅?只有看遍了无数春秋冬夏的人,才能悟出这些道理。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沈如夜笑着说。
“你到底是谁?就连司天少卿都查不出你的身份。我又派人去了凌霄剑派,落星山,应天宫……但是他们都没有听过你的名字。而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你的脸。”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可疑,怎么还敢来继续见我呢?难道就不怕我害你?”
“害我……也很好。如果你是什么妖精鬼魅,潜入我的梦里是对我有不良企图,那么死在你手里也不错。如果死了,就可以不用管朝政,不用在意那些什么千秋基业。”说完,他又自嘲地笑道,“我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人,软弱之极。”
望朔说道:“所有人都是矛盾的。他们一方面想要超越自我,另一方面又总是不愿意付出代价去实现这样的梦想。所有人也都是软弱的,而你比绝大多数人都坚强。”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只是,这样的人却也要背负更多的罪孽。而罪孽总是错误的。”
卫渊听完他说了这话,那份又是喜悦又是痛苦的情绪便又涌上心头。“我的知己……”他这么唤他,“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你不但教会了我治国安邦之道,也教会了我该如何背负这些责任,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他越说越激动,猛然上前两步,双手握紧了对方的衣襟,“为什么你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呢?为什么你不是个女子呢?如果你是个女子,我一定会立你为皇后……不,无论你是男是女,我宁可冒着天下之大不讳,也要和你在一起!”
此刻,望朔的心跳得剧烈,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在数不清的岁月中,在无数的梦境中,他听到重渊在自己耳边说话。有时是轻声呢喃,有时候是激烈的喊叫,就像是卫渊现在这样。他告诉自己他要放弃理想,放弃那劳什子的宏愿,只要和他在一起!
但是……重渊也好,还是他的转世也罢,都是绝对不可能为了感情而妥协的!每次卫渊见到自己时,一般都是处在心情极度压抑低落之时——他被重压压得喘不过气,才会说出这样的气话。等到他醒来,他还是那贤明而雄才大略的君主!
望朔抬起手,轻轻抚上了对方的下颌,将对方的脸拉近自己的脸。只是,任凭卫渊如何努力,他依旧看不清沈如夜的容颜——对方的眼就像是隔着一层波动的水幕一般,被模糊成了氤氲的剪影。于是他放弃了,也安静了下来,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对方的轮廓。
他以为沈如夜要吻他,但是望朔只是靠得极近。他的气息吹拂到他的脸上,细微之极却令卫渊轻轻打了个颤。这个一直为自己指路的人,一直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扶持自己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心绪。这样的感情就是爱吗?此刻,如果那蓝衣的人能撤去遮盖自己面容的法术,顺从而安静地躺下来,令自己一件一件地除去那身华贵却低调的长袍,令自己将吻烙印在他身上的每个每寸肌肤,然后扼住他的手腕并将它们固定在他的头顶上,听那双倾吐着睿智话语的唇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愿意做一切事。他原因倾尽国家的一切,也要挽留这个人。
他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劫。
“渊。”
这个称呼让卫渊的呼吸急促了一分。印象中,沈如夜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你的妻子寿终正寝。等你成为千古明君,名留青史。等你的画像被供入了帝祠。等你的储君足以登基称帝。等你阳寿将尽,我将带你离开凡世,我们将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卫渊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美丽的皇后躺在自己身边,似乎还没有转醒。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脸上也挂着幸福的笑容。她嫁给了自己倾慕的人,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
卫渊在位的三十三年期间,易国国富兵强,国家的一切都发展到了鼎盛。虽然一百年多年已经过去了,但是当年的那场几乎毁灭天地的大灾难的阴影时不时还徘徊在茶馆说书人的故事里,或者勾栏院歌姬的琴声中。就是因为大家没有忘记曾经的痛苦,才如此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和繁荣。因此整个易国不仅经济和政治发展到了极致,人民也互相友爱。整个国家便是世外桃源一般美好。
临渊皇帝驾崩于第三十三年的八月十五日夜。根据侍奉在皇帝身边的仕女的叙述,临渊皇帝似乎知道自己的大限便是那时。那夜,家家户户都在拜月赏月,皇帝也宴请群臣。席间,临渊皇帝并没有如同往年一样和群臣同乐。他只是坐在龙椅上,打量着天上的月色,脸上的表情满足之极,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宴会结束后,群臣散去,临渊皇帝也前往寝宫。
他路过了御花园。月光明亮如洗,像是一层银白色的霜雪,覆盖在秋菊上。明明尚且是秋季,这里看起来却像是冬天,仿佛这里的一切已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
卫渊赞叹地注视着这一切,便打发了侍卫,自己在院子里走动着。不知不觉,他感到有点累了,便坐在玉墩上小憩了一会。恍惚间,他听见风声中传来了熟悉的笑声,便立刻惊喜地抬起了眼睛——
那个他在梦中见到了无数次的墨蓝色身影在月光中显出了身形。对方的长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如若旗帜,他的手中拿着银色的缰绳,缓缓地降临在了临渊皇帝的面前。
卫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他也抬起了脸。那是一张极为完美的容颜,漆黑的瞳仁像是深邃的夜空,但是那双眼却如若明亮的星辰。高耸的鼻梁像是洁白的雪峰,在一侧脸上打下了深深的倒影。那人风骨清冷似雪,又清高如若高天孤月,眉间那一道云纹的颜色便是天上银白色的月光。
“如夜……我这是又做梦了吗?”
“这不是梦。”沈如夜缓步走近。墨蓝色的衣摆擦过地面上已经有写发黄的碧草,发出沙沙声。明明是十分轻微的声响,却像是鼓点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卫渊的心上。
他最终停在了他的面前,伸出手拖起了他的下颌。卫渊已经到了天命之年,原本俊俏的脸上也已经被时光雕刻出了深深的痕迹,像是老树的年轮。相比之下,望朔看上去却是如此的年轻。
那双永远不会老去的手虔诚地抚摸着卫渊眼角的痕迹。望朔俯下身去,吻上了那已经有了皱纹的唇。
有什么液体进入了他的口中,又顺着他的唇角落了下来,留下一道碧绿的痕迹,在夜色中闪烁着幽荧的光。卫渊下意识地舔了舔,只觉得那味道十分奇异,用语言难以描述——就像是一罐加了太多蜜糖的药,就像他对于沈如夜的感情——令人心痛的快乐。
“这是什么……”
“溯梦草汁。”
在咽下那口液体的瞬间,千万年的记忆涌入了他的脑海。
天道。伦常。保护。拯救。破坏。废除。
魔龙影夜。魔尊重湮。如意仙子。羲和神女。玉斛。沈厌夜。莲瑕。陆欺霜。
他看着自己的已经有些灰斑的手重新变得光洁白皙。指节修长,指骨纤细,但是只要握住那双手,便可以感到其中的力量。
沈如夜张开手,在他的面前画了一面镜子。他看到自己的脸。年轻,俊俏,眼角的那道刺青妖异邪魅,眉梢的弧度肆意张扬。
重渊向着镜子中的自己伸出了手,然而那双手却穿破了那道由虚幻的法力凝成的镜子,成功地触摸到了望朔的脸颊。
“如夜……望朔……原来是你。”
望朔点头。
“你这些年一直在等我?”
望朔又点了点头。他明明是笑着的,但是大颗大颗的泪水已经从他的眼角滚落。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望朔握住了他的手,泪水从他的眼角落下,滴落在了重渊的唇上。那泪水的味道苦涩又甜蜜,像是刚刚的溯梦草的汁液。
“终于,我们不必再对立了……”
……………………
元华三十三年八月十五日夜,临渊皇帝在皇宫之中消失了,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陵墓中的不过是一具无人的棺椁。里面放着君王生前的衣冠和朝服,和他逝去的皇后安葬在了一起-
明月不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