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阿姐,兄弟自知。这厮为求一己之私,发落俺往青州府来,甚么图?一路里,谋害怕不有三五遭?可怜我妻,方离了虎口,如今却在鬼门关前,辗转不能回。这一来,纵然那慕容彦达,暂且拿捏俺不得,却不见在他手里?砧上鱼肉一般!一个说不好,俺这一路,交结许多弟兄,打出青州府,待反个早晚来。方才也不知那人里,与兄弟贴心的几个,不好果然托辞,如今瞧来,却怕果然要连累兄弟。”
花荣本吃一大惊,渐渐面目潮红,缓缓平复,而后和缓,道:“管不得那许多!不瞒哥哥,小弟这两年来,上头盘剥掣肘,自不必说,教个刘高那厮,几番谋害要取利,若非有些自家弟兄,怕也遭了毒手。都说兵来将挡,哥哥且在俺这里将养,俺看那厮们,能奈我何?”
便教赵楚坐了,自往后头里去,不知有甚么计较。
琼英趋前来,道:“倘若果然是个好汉,何不瞒了这许多,待事发,不怕不平添个帮手?”
赵楚摇头,沉吟不语,心里道:“不知宋江甚么手段,俺却比不来他。小心经营,将心比心。这等好汉子,自初见,略觉有水浒里一番滋味,待又有了林教头,方知果然便有。这等人物,勉强不得,谁知如今依琼英所见赚他,往后可能如宋江一般死心笼络手里?果然是好汉的,譬如这花荣,不可暗赚,只消顺势而已。”
乃与琼英道:“既是一家弟兄,不可使手段赚来,顺势而为便是。”
不多时,花荣引了两人,径来拜见,手指赵楚,语道:“便是我时常说教,念念不忘的赵大郎,慷慨是英雄,不可怠慢。”
赵楚看时,这两个,一个清秀妇人,也有二十许年纪,行动舒展,眉宇开阔,有大家户出身的秀气,着一身素色的衣衫,行动款款。
花荣道:“那时见时,便与哥哥分说,此是内里的,娘家姓崔。”
那崔氏,又再拜,道:“当是伯伯面上。”
赵楚急忙避开,道:“阿嫂且慢少礼,上座容俺拜过。”
复行了后礼,教花荣一旁扯住,那崔氏,有将门之风,看这赵楚,与常人不同,讶然多看两眼,拿眼去看琼英,两厢又厮见了。
花荣又引另一个,道:“小弟归来不几日,家母辞世,舍下小弟,并这一个,当与哥哥见了。”
赵楚看这少女,碧玉有过,花信未满,当是桃李年华,一双杏子眼,两挑柳叶眉,偏爱鹅黄颜色,最喜高靴蛮裙,倘若妆作个少年,恍然便是花荣当年风采。
不由好奇,问曰:“何不见标梅?”
那少女闻声,耳根也一片红灼,脱口道:“噫!这一位大郎,好与众人不同。”
花荣颇是无奈,道:“哥哥不知,她却与常人也有不同,虽已早有标梅的年纪,总不青眼旁家少年郎,高堂在时,便有发付,如今舍下不在,小弟也奈何不得,只好教在内堂里,肆意妄为,也是哥哥面前,不怕笑话。”
赵楚暗暗心忖,这样一个女子,也有主张,奈何命里好生乖蹇,竟发付了霹雳火去,登时恻然,生了怜惜的心,与花荣道:“我却看这妹子,天真烂漫,姑嫂自在说些应时的话,当是兄弟福分。”
又问名号,琼英在一旁嗤一声笑道:“大郎平白将世间的女子,都当那甚么一丈青看?”
花荣道:“别无名,双亲在时,俱唤小妹,外头都叫她花小妹。”
那花小妹,十分好奇,问道:“甚么一丈青?乃是大蛇,怎地也有人敢有这等名号?”
琼英冷眼只是笑,赵楚待她不能苛责,只好道:“乃是东平府阳谷县里一处豪强,生个娘子,武艺精熟,走马骁勇,因此有个诨号唤作一丈青。”
花小妹便往后退,咬着手指吃吃叹道:“好一个大娘子,甚么不好,偏爱个大蛇?”
赵楚好笑,与花荣道:“果然这世间的女子,都怕那物事!”
琼英闷哼一声,这时,里头又出来个老嬷嬷,怀里抱了婴孩,崔氏忙忙迎手接来,花荣道:“正是年前,小弟膝下,添了个后,如今方不满百,正是元宵那日。”
赵楚闻言,将随身的囊里,取一条长命锁,上头打了虎头,将那婴孩脖颈里悬了,细看时,拊掌笑道:“只看面目,果然又一个小李广——非是俺不讨好,倘若旁人,只说状元之才,却知倘若那时,倒教兄弟府上不自在。”
花荣果然极是欢喜,那花小妹在一旁将婴孩逗弄,口里道:“好端端的,中甚么状元?不十分好!教他长成了,骑马弯弓,活脱脱花门的好二郎,不是最好?”
眼看天色已晚,花荣又令备好香汤,请往内堂里歇息。
赵楚道:“俺却不比兄弟风雅,甚么香汤沐浴,最是好不生受!生来泼皮的身,俺看寨里,有积雪未消,正好寻个僻静,打熬了筋骨。”
那姑嫂两个,又来看他,十分惊奇,不知竟有这般怪人。
于是那三个,一个爱说些江湖里的趣谈,一个性子恬静淡雅,另一个却最是伶俐年纪,扯着不放,自往里头去了。
于是将些冷水,夜风里痛快清洗了,赵楚打发开伺候的人,往帐子里暗想心事,猛听外头花荣责备下人,乃下地来,开了门,果然两个伺候的婢女,低着头不敢答应,花荣责她不曾用心。
乃笑道:“想她两个,也是爷娘生的,自家女儿,往兄弟府上,虽是她等福气,却是自家阿娘心头的肉,何必苛责?俺素知兄弟是个心肠好的,若因着俺一些惫懒气,教她两个受气,却是不该了。”
那两个使女,果然是平素不曾得这责备的,万千委屈,心里直道那人忒是古怪不肯受用,怎地都落了自家的不好,又听他这一番话儿说的暖心,由不得将那一股气,化作个感激。
花荣方收了声,告罪道:“自在小弟这里,却教哥哥不肯自在。”
赵楚道:“哪里是?倘若别家,俺便是曲着性子,也须不教人许多说头,便在兄弟处,方由着自家性子来。”
望那两个使女告了罪,道:“也是俺不曾着想自家兄弟好心,倒教你两个受气,担待则个。”
那两个,待落了发付自去歇息,一面走,各自道:“这一位,果然是个怪人,却与旁人,是不同的。”
只说花荣两人,进了屋来,斟茶坐了,道:“今日心里欢喜,本来探看哥哥可曾入眠,不觉惊动。”
赵楚道:“不曾有,只怕往后牵连兄弟。想兄弟如今,如花美眷,又添儿男,倘若因此受了上头责怪,怎教俺安心?”
花荣道:“哥哥不必担忧,但有计较便是。只是眼见元宵早到,哥哥不如便在花荣处歇息了,待过了佳节,再往州府里,最好。也多些时日,待俺上下打点,总好过贸然。”
赵楚道:“不是不肯,前番送了林教头内眷往郓城县去,便已过了日期,想那官府里,精灵剔透,只怕早多些计较。一路里,又逢许多弟兄,如今倘若在兄弟此处逗留,又教那厮们更添由头——自此便在青州,何必着急这一时?想清风镇往府里,不过片刻脚程,待安定,想念时候,自来讨扰便是。”
花荣三番五次相留而不得,只好依他,道:“只是有一桩事,哥哥须依俺。”
赵楚问他,又不肯分说,便道:“都依兄弟便是。”
又说些闲话,花荣告辞而去,一路往偏房里来,心事重重。
孩童自有嬷嬷安排,崔氏方与琼英别了来,换着小衣,看他眉目不展,问说:“自年前,看你欢天喜地,今日也说赵大郎,明日也说赵大郎,恨不能插翅也见了。如今果然见了,怎地又愁眉不展?”
花荣道:“非是愁眉,只恨这世道,竟容不得好汉子!赵大郎此来青州,虽已离了京师,那官家生性那般,怎肯就此罢休?我只听大名府里一顿棍棒,好悬打杀一条英雄,想那慕容彦达,虽有个贵妃的女儿,贪滥权势,如何就此安心收手?可怜这一条大汉,往了州府衙门里,只怕不由人。”
崔氏叹道:“能甚么计较?你在那官儿们手下,整日里吃气受罪,若非求来个武翼郎,这知寨的差遣,早晚教刘高也夺了。想这厮,自诩风流,内室里的,也能奉送上司,不由得不来欢心!”
花荣怒如海潮,骂道:“放着这腌臜厮,不提还罢,一说,不由人恨不能一刀杀了。这些个读书的,不知廉耻,曲解圣贤,以内室,豢养前途,俺也知有个苏学士,也曾作出这等易妻换妾的勾当,只是不知,这世道,毕竟奈何?”
崔氏忙道:“休搅扰了那厢里,阿姑与这琼英,十分相得,只看模样,恨不能换帕,自在说些闲话,莫教听了去。”
花荣颓然,默然坐了半晌,道:“过两日,本是丈人坟上该添些香火,只怕赵家哥哥此去州府,要多龌龊,放心不下,只好自去照应,却要你一人去了。”
崔氏道:“不必忧心,想那州府里,这琼英也去不得,你既要留他此处照应,不如天明,分付阿姑留挽着她,倘若能勾当使唤,取来赵大郎,也教他知晓你心意。”
花荣听了,果然欢喜,道:“最好,就此早些歇息了,你且与小妹分说,教她如此这般。”
崔氏笑道:“左右都依你,甚么不妥?”
便往外头,唤来花小妹,如此这般一番吩咐,花小妹依计而行,不提。
正是:遍地英雄渡无船,中原寂寂可人怜,明日黄花蝶也愁,谁教胡风绝春园?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