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心情沉重而惶恐,危机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们从沙陀碛、伊柏泰,一直来到了此刻的庭州。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呢?
烛光暗影中,李元芳凝神沉思了许久,才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我要离开几天。”“离开几天?”狄景辉和蒙丹不解地齐声发问。“是的。”李元芳点头:“我要去办些非常重要的事情,短的话七、八天,长的话可能要十多天。在这段时间里,”他朝蒙丹微笑了一下:“红艳,我就把他们两个托付给你了。你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蒙丹疑惑地道:“这没问题,不过……”李元芳打断她的话:“明天一早你就去骑兵队带几个最精干的弟兄来,这些天就一起住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事,这样做只是以防万一,所以大家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惹事生非,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另外,那时候梅兄也该到庭州了,我们会有更多的帮手。”
狄景辉点着头道:“你放心吧。不过,你这样离开,不算私离迅地吗?如果翰海军追问起来……”李元芳道:“钱归南不在庭州,翰海军又似乎很忙碌,短时间内应该顾不上我们。假如有人来问,你就想办法搪塞,只要拖过这几天就行了。”
三更都已敲过,裴素云仍然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也不想点安神香,就干脆起身下地,到外屋打开窗户,天山的雪峰在月夜之下只有个模糊的轮廓。她靠在窗前,痴痴地望了一阵子,习习凉风灌入屋内,裴素云拢了拢雪白的披肩,悠悠地叹口气,伸手阖拢窗扇。
回过身来,一眼看见坐在桌前的李元芳,裴素云倒退了一步,但心中却并不怎么慌乱,莫名中,她似乎已经料到他会来,或者说是在期待着他来吧……李元芳站起身,向她抱歉地笑了笑,轻声道:“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
裴素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李元芳看不清楚她掩在阴影中的脸庞,于是再次对她微笑,接着解释:“本来应该叫门的,可你院子外面围了些人,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所以就……”裴素云一惊:“我家外面有人在监视?”“是,前天晚上我送你回来时,还没有。”
裴素云轻轻咬了咬嘴唇,终于从窗前缓缓走出,李元芳注意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轻声问:“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裴素云木然地摇头,李元芳又问:“要不要我去抓一个来问问,很容易的。”“不必了。”裴素云冷冷地回答,走在桌边坐下,抬头看到李元芳仍然站着,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随后便垂下眼睑不再看他。
李元芳略一犹豫,还是在裴素云的对面坐下了。桌上只点着一支红烛,青白的火焰笔直向上,蜡油顺着烛身缓缓滴落,凝成斑斑烛泪,屋外传来两声凄厉的猫叫,裴素云不觉打了个寒颤,心头刚刚聚起的暖意又化为乌有,抬头望了眼李元芳,看他紧抿双唇全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她冷若冰霜地问道:“李先生半夜三更来到妾身的家中,不是就为了这么坐着吧?”
李元芳皱了皱眉,但还是答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并且,在走之前,我也想来看看你。哦,还有就是……” 他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话音中的遗憾让裴素云的心微微颤了颤,她不由自主地追问:“你,要走?要去哪里?”李元芳迟疑着道:“我会去沙陀碛,应该还有轮台……”“沙陀碛?轮台?”裴素云惊诧地重复着,心中的不安成倍地增长起来。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紧张,李元芳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温和地道:“是的,一切还要看情况而定。对了,我正想问你,轮台以西是不是就不属于庭州和瀚海军所辖的区域了?”
裴素云浑身一凛,竭力用冷淡的声音回答:“这个……素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李元芳有些意外地道:“怎么了?我想你从小生长在此地,也许应该知道。现在在庭州,我差不多就只认识你一个人。”裴素云突然脱口而出:“我想,不是这个理由吧!”“那还能是什么理由?”裴素云冷笑一声:“你在试探我,想从我这里得到钱归南的动向,难道不是吗?”
李元芳万分诧异地注视着裴素云,摇头道:“你,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钱归南?这和钱刺史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外面监视你的是钱归南的人?我不明白,他监视你干什么?”裴素云瞪着李元芳,她觉得自己的心被屈辱深深地刺痛了,为什么这些人都只想着欺骗她、利用她,难道就因为看出来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裴素云努力按捺着翻滚的心潮,换上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好吧,李先生,你若是不明白那咱们就谈点儿别的。”李元芳低下头:“你想谈什么?”
裴素云咬了咬牙,讥讽地问:“李先生,你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跑来我家,难道就不担心会碰上我的丈夫?”李元芳猛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裴素云被逼得几乎要退缩,但还是倔强地回视着他,直到他的眼神又渐渐温柔起来,听到他说:“不,我不担心。”“为什么?”“因为你没有丈夫。”
裴素云冷笑:“哦?你凭什么这样认为?那安儿又是从哪里来的?他不应该有个爹爹吗?”李元芳轻轻地吁了口气:“安儿当然应该有个爹爹,但那是两回事。而你没有丈夫,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裴素云继续嘲讽地反问:“是吗?为什么那么肯定?”
李元芳摇了摇头,低声道:“假如你有丈夫,他断然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生活;假如你有丈夫,你也绝不会有如此孤独和恐惧的眼神;假如你有……”他突然停下来,裴素云已听得惊心动魄,却见他紧蹙双眉,仿佛在喃喃自语:“安儿的爹爹,钱归南……我明白了……”
裴素云闭上了眼睛,很久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这才又睁开。眼前模模糊糊的,她看见李元芳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对面,便低声道:“我以为你早知道。”李元芳转过脸来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裴素云虚弱地道:“在庭州,这是尽人皆知的秘密。”李元芳冷笑:“我才来庭州三天,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人,无从得知你们的秘密。”顿了顿,他继续用平静的口吻说着:“不过我应该感谢你的好心,现在就告诉我,还算及时。”
李元芳站起身来,裴素云已无力站起,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你要走吗?”“嗯,怎么,你还有话要说?”裴素云茫然地摇头:“不,没有了。”李元芳站到她的面前,语气平淡地道:“那好,我还有几句话要问。”裴素云点点头,眼前又是一片模糊,恍惚中听到他在问:“钱归南有没有提起过我?”裴素云又点点头。“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裴素云还是点头,忙又摇头,慌乱中听见他冷冷地道:“原来是这样,我真是太蠢了。”裴素云轻声叫起来:“不,不是的。”她猛抬起双眼,正碰上他的目光,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愤怒和怨恨,只有深彻入骨的失望。
裴素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跟前的人依然一言不发地站着,许久,裴素云感觉到他轻轻捋了捋自己垂落的发丝,低声问:“为什么哭?”裴素云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李元芳对她微笑了一下:“我真的该走了。不过还是希望让你知道,我来找你不是为了任何其它的目的,只是因为你的愁容,我想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担忧什么……现在都清楚了。”
不知怎么地,裴素云脱口而出:“你还会来吗?”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李元芳方才回答:“我也不知道。”随后,他又自嘲地轻叹:“我怎么会想到要找你这个女巫治病?你真的很厉害,已经很久没人能让我像刚才那么痛苦了。”
裴素云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蜡烛燃尽了,最后的一抹红光“嗤”地泯灭,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泪如雨下,“……已经很久没人能让我像刚才那么痛苦了。”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此刻,裴素云体会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可又隐约地感到某种东西从内心深处升起,对于她来说,这样东西是如此奢侈,它的名字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