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均属西北边陲重镇,从那里来的考生,应该不比中原富庶之地的生员,必有些不同的见识。”沈槐期身向前:“大人,坐下看吧。”
狄仁杰点点头,在案后坐下。从头细细读起,他轻轻念出:“交通南北,五胡朝于长安;构架东西,六阜深入僻漠。”抬头望向曾泰:“你觉得如何?”曾泰拱手道:“开篇交待地理,灵州嘛,这位置倒是讲清楚了。虽说老生常谈,语气倒也延广。”“嗯。”狄仁杰微微颌首,继续往后看。
稍顷,狄仁杰又出声念道:“再看这句:‘乌氏之牛马,盈盈然须量以谷;赫连之果园,田田兮得称其城。’”曾泰含笑称赞:“这就算是追史溯源,倒还有点儿意思。”狄仁杰也道:“是啊,这年轻人应该出身寒微,知史至此,也算不错了。想必在学问上面,确实是花过一番苦功的。”
再往后看,狄仁杰突然眼睛一亮,大声念道:“胡笳喧而五营皆奋,悬镝鸣而万马齐喑。”他不觉拈须称赞:“这句确有可观之处。此子只靠游历,就能够见识到西蕃之威胁,看起来胸中也是有志于国的,不是个死读圣贤的酸儒。”曾泰也连连点头:“果然好句,恩师,看起来这个叫杨……杨霖的兰州考生,还真有点才华。”
这边狄仁杰已经读到了末尾:“玉皇阁殿今犹在,何日真龙再度还。”狄仁杰皱了皱眉,沉吟道:“这句偏激了些,当今大势,何至于此,隐隐有不祥之意。”曾泰和沈槐相视一眼,都低下头去,保持沉默。狄仁杰凝神思索了片刻,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篇《灵州赋》,抬头对曾泰道:“确乎是篇难得的好文章,这个兰州考生杨霖看起来是个可造之材,况且出身寒微,又来自于边陲重地,如果能够善加培养,或许有朝一日真能给大周建功立业,也未可知!”
曾泰听着狄仁杰略带兴奋的语气,打趣道:“恩师,看起来您这位主考官伯乐大人,今天总算是发现一匹千里马了。”狄仁杰笑着饮了口茶,沈槐却皱起眉问:“大人,杨霖行卷只这一篇赋吗?”
狄仁杰一愣,看了看那卷轴道:“似乎就只这一篇?也怪,通常考生行卷,诗赋少说也有十多篇。难道……”曾泰探头过来道:“不会是杨霖自恃仅凭此篇《灵州赋》,就足够让恩师赞赏他的才华了?”狄仁杰轻哼道:“那么他就有些过于自负了!”
说着,狄仁杰又展了展卷轴,确实再无后文。他站起来归拢卷轴,袍袖拂动之处似有一物坠下。沈槐眼尖,一个箭步从椅子上跨过去,将薄薄飘落的一张素笺抓在手中,放到狄仁杰的书案上。狄仁杰有些意外地看着这张纸,疑道:“居然还藏着首诗在里面?这种作风,古怪了些。”
曾泰打了个哈哈,道:“恩师,不防看看?”狄仁杰拈了拈胡须,从案上捡起素笺默读起来,哪想才看了一眼,他的脸色骤然大变,持笺之手不由自主地猛烈颤抖起来。一旁的曾泰和沈槐吓了一大跳,都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曾泰忙问:“恩师,您怎么了?!”
狄仁杰摇了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却仍死死盯着手中的这张素笺。沈槐抢步到他身旁,搀扶着他坐回椅子,感觉狄仁杰整个身子都在抖个不停。两人束手无策地站在案边,看着狄仁杰的脸色由红变青,又由青转白。曾泰连叫几声“恩师”,狄仁杰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曾泰无奈,只好大着胆子凑过去,想看看那素笺上究竟写着什么。
这是张和卷轴同样劣质的黄纸,纸上墨迹斑斑,曾泰轻轻念道:“咏空谷幽兰。”原来写的是一首五言绝句,却见诗是这样的:
山中无岁月,谷里有乾坤。
倩影凭石赏,兰馨付草闻。
晨昏吐玉液,日月留金痕。
何日飞仙去?还修亿万春。
曾泰在心中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诗是好诗,可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啊?怎么竟会让狄仁杰变成这个样子?!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狄仁杰颤声道:“沈槐,准备马车,我要去见这个杨霖。”话音未落,他颤微微地就要撑起身子。“啊?!”曾泰和沈槐都忍不住一声惊呼,还是沈槐机敏,扶住狄仁杰,轻声劝道:“大人,您先别着急。这些行卷的考生不是都留下地址的,您先坐坐,卑职这就去门房查看,看看是不是能找到杨霖的住址。”
沈槐匆忙出了书房,曾泰紧张地打量着狄仁杰的神色,欲言又止。正为难着,沈槐又一脚踏了进来,大声禀报道:“大人,杨霖的住址找到了,他就住在洛水旁的一座龙门老店中。”狄仁杰“嗯”了一声,作势欲起,曾泰看他的脸色太差,慌忙拦道:“恩师!您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出府罢!”沈槐接口道:“大人,您要见杨霖,何须亲自去访?卑职去把他带来便是了!”
狄仁杰这才回过神来,迟疑着:“你去……”曾泰也忙劝道:“是啊,恩师,让沈将军去吧。如今洛水旁的客栈里面都住满了考生,您这位主考官亲自去看望某位生员,传出去会引来误解的!”狄仁杰愣了愣,总算点点头,哑着喉咙吩咐道:“沈槐,那你就走一趟,快去快回,一定要把杨霖带来!”“是!”
沈槐的脚步声消失了,书房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曾泰犹豫再三,还是不知如何问起,只好茫然地看着狄仁杰苍老的侧影。许久,还是狄仁杰长叹一声,道:“曾泰啊,老夫方才有些失态了。”“恩师!”曾泰唤着,心中很不是滋味,支吾道:“您,您,这幽兰诗……”“这幽兰诗乃老夫的一位故人所作。”
“什么?!”曾泰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狄仁杰目视前方,平淡的声音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眼中的隐痛却让曾泰看得心悸。“这首咏空谷幽兰,是很多年前一位名叫郁蓉的女子所作,啊,曾泰,我已对你说起过她。郁蓉,是谢汝成的妻子,也就是谢岚的母亲。”
谢岚!曾泰终于明白了狄仁杰的激动。寻寻觅觅这么多年,难道今天真的会无心插柳柳成荫?曾泰的心也止不住地砰砰乱跳起来,对这个杨霖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他会是谢岚吗?或者与谢岚有着某种关联?还有郁蓉,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子?这首颂空谷幽兰的五言,诗意隽永、气质高雅,自有一种烂漫与真挚,不禁叫人对它的作者遐想联翩。尤其是曾泰也早就看出,每次提到郁蓉,狄仁杰的神色中就会交织着难以言表的柔情和刻骨的感伤,甚至痛悔,令曾泰这样不明就里的旁观者都为之动容。
郁蓉……谢岚……他们与狄仁杰之间究竟发生过怎么样的纠葛,居然能叫这位以冷静和理智著称的老人这么多年来念念不忘、神魂俱乱?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不到半个时辰,沈槐的声音再次在书房门前响起:“大人,曾大人,杨霖来了。”曾泰看见狄仁杰浑身一震,但又迅即恢复了镇定,唤道:“啊,沈槐啊,把他带进来吧。”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个瘦高的年轻人,布衣儒巾,低着头,虽然看不到脸孔,但仍然可以感觉到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惶恐和不安。在沈槐的带领下,杨霖走到书案前面,躬身施礼:“兰州举子杨霖,见过狄大人。”说着,他惶惶然地抬起了头。
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杨霖的第一眼时,狄仁杰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难道这就是那个令他牵挂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孩子吗?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五官清秀、气质拘谨,形象还算不俗,但他会是谢汝成和郁蓉的儿子吗?不、不像。狄仁杰在心中暗道,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谢岚,却对他的父母刻骨铭心,那是怎样蕙心纨质的一双男女啊。
狄仁杰定了定神,和颜悦色地开口了:“哦,你就是杨霖。你的诗赋作得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