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五章 难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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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昏厥之后,沈默恢复了神志,便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属下严重失职,险些陷大人于万劫不复,”余寅跪在他面前道:“请大人严惩!”
“这事儿也怨不得你,”好半天回过劲儿来,沈默轻抚着胸口道:“百密还有一疏呢,何况我们的暗线再多,也不能时刻都盯着皇帝。”
“皇帝这次的确出人意料,属下确实没想到,所谓投毒竟然是幌子,他竟然用了刺客。”余寅羞愧道。
“年轻人冲动嬗变,”沈默的声音转冷道:“本就是最难估计的。”
“是的,连他身边人都不知道,应该是皇帝临时起意。”余寅点头道:“不过这手确实厉害,要不是大人穿了三层甲,真要被他得逞了。”从前年开始,沈默只要进宫,就一定会在官服下着甲,今天明知道皇帝会暗算自己,他自然更要严密防护,结果就穿对了。
“要不是小皇帝要我用他的金樽,让我浑身寒毛直竖,怕是躲不过这一劫的。”回想方才的场景,沈默有些后怕道:“太祖实录上记载,当年高皇帝宴饮功臣时,曾经说过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后来那些大臣果然死于他的刀下。”
“金杯在前,白刃在后……”余寅闻言震撼道:“皇帝会不会不晓得这个典故。”
“不可能,太祖实录他不知已经读了多少遍,早就烂熟于胸了。”沈默摇头道。
“这就太奇怪了。”余寅诧异道:“皇帝没道理在动手前,还要这样提醒大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皇帝想让我死得明白……”沈默摇摇头道。
“大人,把这个问题交给史家去研究吧。”余寅道:“现在已是个你死我活的局面,皇帝的生死还捏在我们手中,究竟如何处置他,您得拿个主意。”在事先的预案中,并没有这方面的计划,一切都是在沈默遇刺后的应激反应。
“看来你一直是对的……”沈默终于对皇帝不抱幻想,剧烈咳嗽起来道:“今夜鬼门关上走一遭,我反而想通了。”说着轻叹一声道:“要破此困顿之局,唯有无君无父……”
“属下今夜就可以让皇帝去死!”余寅沉声道。
“不行,皇帝不是不能死,但是现在不行。”沈默摇头道:“虽然那刺客口说蒙语,但明眼人都知道,金樽在前、白刃在后,这是皇帝的安排。同样道理,今天皇帝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
“那何时动手?”
“弑君之后,后果如何收拾。”沈默轻声道。
“效仿武庙绝嗣事!”余寅脸色刚硬道:“另择一宗室立之!”
“你当天下人是傻子?”沈默扶着炕几,摇摇头道:“先不说这个。我最近常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你怎么看?”
“大明的九州万方都在大人肩上,您还想探索一条前所未有之路,”虽不知沈默何出此言,余寅还是答道:“而且现在皇帝年已十八,久已超过应当亲政的年龄。大人当国,便等于皇帝失位,成为不能并立的形势。大人把皇帝往先帝的路子上培养,但皇帝却处处效仿世宗,君臣不能融洽,您的心理难免陷于极端的矛盾状态,直至今日……”
“果然是旁观者清。”沈默颔首道:“说白了,我的痛苦源于不自量力,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年皇权,焉能没有泰山压顶的痛苦?即使侥幸胜利了,也是我一个人的胜利。而且胜利了之后,又该何去何从呢?糊涂点的,可以做霍光。气魄大一点的,可以做王莽。但不论哪一个,都依旧是老一套的改朝换代,跳不出帝王将相这个窠臼。”顿一下,他苦笑道:“何况这个讲究忠孝的时代,也不容王莽、霍光的出现。”
“大人的意思是?”余寅能感觉出,经历了生死之间,沈默的心境发生了很大改变。
“退一步也许海阔天空。”沈默长长叹口气道:“皇帝不能退,但是我能退。正好借这个机会,我要上书乞骸骨。”
“大人……”余寅一下变了脸色道:“您不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沈默摇摇头,感觉胸口不那么闷了,便坐直身子道:“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以前总是执着于以身殉道,认为既然认定了,就没有回头路。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明知道了前面是条死路,却仍然要坚持下去,那不是执着,而是愚蠢。我既不想做霍光,也不想做王莽,我不要再一个人对抗皇权了,那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天下人心中的大反派的。”
“天下事,应由天下人去做。谁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亲自去争取,别人为他争取来的,他不会珍惜,更不会维护!”沈默的脸上,现出多年未有的轻松道:“从前我把他们保护的太好了,让他们感觉不到皇权的压力,这样是不对的。我要退下来,回家侍奉老父、过几天逍遥日子去。看看没有我,他们是不是还这么快活。”
“这些年,大人确实对官员、工商大户,实在太好了。”余寅轻声道:“可是您不担心,一旦退下来,多年的心血会毁于一旦么?”
“如果这些年来,所有所有的改变,都会因我不在而回到原点。”沈默笑起来道:“那么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不过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而已。”说着他缓缓站起身道:“是梦总是要醒的,与其到时候被反攻倒算,株连天下。还不如体面下野,让国家所受的冲击减到最小。”
“大人……”余寅却没有沈默这般心境,确定了沈默不是开玩笑后,他只觉着天崩地陷:“您真的要放弃?”
“我怎么会放弃呢?”沈默直视着他道:“能进不能退,是我朝官场的思维定式。但实际上,站在高位上,所有人都奉承你,都好像与你同心同德。你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是你的同道,有多少人趋炎附势,又有多少人只是虚与委蛇,实际上恨不得你去死。只有退下来,你才能看得更明白。”
“看明白了之后呢?”余寅嘶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