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是怒不可遏,还带着让人害怕的狰狞。
“母妃!”
少年打断了敏太妃的怒吼,却是将她护在了身后,素来温润的眼角,泛上冰冷的光,沉沉地扫在生母的身上,“小青胆子小,请母妃别吓着了她。”
她敏感的察觉到,敏太妃叫喊之后的话还没说完,余下的又咽回了喉咙。
她呆呆地站在少年的身后,趁着母子对峙的时候,悄悄的,不动声色地飞快捡起了半块脏了的糕点,将它藏在了袖子里。
从前但凡长信宫送来的,或者劝她用的糕点或者茶果,总会不着痕迹地被夺了过去。反反复复,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免会起疑心。
那天少年将她拉出长信宫后,她便将那半块紫芋糕交给了陈正,困惑地问他为何不能吃。
不知陈正去了哪儿,回到她身边后却无比惊慌地告诉她,里头放了剧烈的毒药,一旦吃了它,只消三个时辰,便会毒发身亡。
“公主从哪里得来的这块糕点?”他一脸肃杀地问。
她不笨,有很多事情,明知道什么是真相,却不能说,就算证据确凿,也不能说。
“捡来的啊!”她若无其事地答,随后任他如何诱问,仍牢牢闭紧了嘴。
可不管表面再强壮镇定,她的心口就如同破了一个窟窿一样,止不住地恐惧与疼痛。
往后的很多年,她一直对紫芋糕爱不释手,每日都要吃上一点才满足。
并不是因为它的味道有多好,无论多美味的食物,一旦吃多了,总会令人腻烦。
只是,每次她尝它们的时候,都会想到,有那样一个人,为了她,宁愿交付出自己最为珍贵的生命。
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将它们吞入腹中,不怕中毒,不怕伤害,它们带给她的,不只有果腹的作用,还有数不清的不为人知的温暖。
然而,可惜的是,很多时候,岁月教给别人的,更多的是残酷与寒冷。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年敏太妃造反东窗事发后,少年沉寂如死灰一样的神色。
山风凛凛,她安静地陪着他站在青山岭上,敏太妃因为罪孽深重,不能葬入皇陵,只能以此为墓。
她知道,比起她藏在心底里的憎恨,最痛苦的是他。兴许早早就知道了生母的野心,却不能揭发。
有什么比至亲之人犯错更让人为难的呢?
孝道,就像一座山压在身上,在善良与忠义的博弈中,让人痛苦不堪,遍体鳞伤。
那日的海棠花开得极为灿烂,艳红的花朵仿佛泣了血,热烈,张扬。
回宫后,他站在海棠树下,笑着与她告别:“小青,我要启程去泅川城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犯了错的不是他,为什么要请罪呢?又为什么要走呢?
那个时候她还不太懂,只清楚地感知到,心口上的窟窿又破裂开来,空洞洞的,里面装满了难过与不舍。
他抹去了她双颊流下的眼泪,将她抱在怀里哄道:“等你及笄那年,海棠花自然盛开的时候,我便会回京。”
她仰起模糊的眼睛,朦胧地望着他如鬼斧神工雕琢的容颜,问道:“一定要等到及笄吗?”
“是啊!所以,小青,你快快长大吧!”他喃喃道。
等待长大是一种什么心情?
它可以丰满爱情,团聚亲情,让所有的缺憾能够得到填补的能力。
要快快长大。
有人在近在咫尺的京都等待她及笄,将她迎娶。
有人在千山万水的泅川等待她及笄,与她重逢。
它单纯的以爱与温暖的姿势呈现,一直坚定不移地告诉她,里面不夹杂任何野心与其他肮脏的东西。
三月的城门口,他施施然从马车上下来,漆黑的眸子如盈闰之月,眉如桂树绵泽。
而后,慢慢地走向她,淡淡地笑着,仿佛能够包容人心中一切情绪,即便春风也无可比拟的清明和煦,轻轻浅浅地告诉她——他回来了,只是为了庆贺她的及笄。
她在他离开的那七年里,将他曾经赠予的海棠树种满了皇宫的角落,让它们像宝仪宫中那几株一样,花开常艳,四季不败。
她以为,即使是长大了,他们之间的亲情也一如当初纯净,牢不可破。
以为就算全天下都抛弃她,他的怀抱仍是她最温暖的驻足地,无论多痛苦,多绝望,有他在,生命总会燃起一丝希冀。
……
“奉先帝遗诏——恭请新皇登基!”
骤然间,耳旁炸开一道惊雷,将她毫不怀疑的笃定与记忆重重撕裂开来。
“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中一大批重臣跪在地上,带着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虔诚与忠心,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那个在泅川寒地,饱经七年霜苦,却依然丰神俊朗的男子叩拜。
漫天的火把将整个黑夜照耀成了白日,九阙宫门前,那道白衣袂袂的身影踏着一地的恭敬与匍匐,缓缓地,沉着有力地朝她走来。
从前那张最熟悉、最依赖、最令她温暖安心的脸,此时被耀眼的火光照着逼近,寒风一吹,冰冷的寒气冻住了原本的温和雅致,忽生令人陌生的、难以置信的、睥睨天下的孤戾。
那曾开满整个童年的,前一刻仍还在大片大片开着的海棠花,突然间就那般地,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