氲扩大。
盈袖没想到他能细微至此,忍不住便打趣:“都说女儿家才心细如发,没想到鬼医一个大男人,眼力却比针尖儿还利索。”
孙悯风笑道:“我算不得眼力好,只是对你看得清记得住。”
盈袖的眼睫颤了颤,一顿之后她没有接话茬,而是将目光在萧艳骨尸身上扫过,然后向孙悯风使了个眼色。
营地里人多眼杂,两人并肩去了野渡口。风吹荒草尽俯首,无论潜藏还是窥探都在目光下无所遁形,盈袖才撸起了右手衣袖,露出小臂上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这该是钩子、弯刀一类的利器,尖端破皮即入肉,接着顺势一勾,若非盈袖反应迅速,怕是整条手筋都要被拉拽出来。孙悯风皱着眉头,握住她的手臂仔仔细细地检查,手指在伤口附近虚虚按过,轻如鸿羽落春水,叫盈袖半点也不觉得疼,反而有些痒。
“凶器没淬毒,伤口不及骨,还好。”孙悯风长舒一口气,为她推出脓血后,打开了随身的布袋子,先以兑过净水的烈酒将伤口洗净,再给她上药包扎,认真得一丝不苟,好像万物都离了眼,单单剩下这只受创的手。
盈袖生平见惯了风月也听多了男欢女爱,却还是头一次被男人如此温柔细致地对待,不似当年与顾潇逢场作戏的朦胧暧昧,这感觉并不仇?不过,若是没有后来的事情,也许……”孙悯风收回目光,唇角的笑意也变成了遗憾。
不知名的姑娘在苍雪谷留了三个月,对自己的身份来历只字不提,就连名字也只让孙悦随意称呼。她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养伤,孙悦听着她轻声细语地讲江湖上的人与事,彼时年少风华正茂,纵无旖旎之思,到底有慕艾好感的种子落在眉间心上,只可惜未等生根发芽,就被那女子亲手掐了个戛然而止。
那天是孙悦二十三岁的生辰,女子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桌好菜,用烈酒将他灌醉,人事不省整整三天。等孙悯风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被藏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碰一碰便是生疼。
身边有一张信纸,上面是女子娟秀笔迹,却对此事只字不提,让他不要再回苍雪谷,也忘了从前种种,改头换面。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在山野里没头没脑地乱找,好不容易回到苍雪谷,发现那里的木屋被一把火烧了干净,只能离开自己天生地长的地方去谋活路,可我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再好的医术也难保自身,直到遇见老门主,被他带进百鬼门……”孙悯风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后来我拆下了纱布,才发现自己爹生娘养的脸皮没了,变成了这副样子。”
盈袖悚然一惊,她望着孙悯风那张眉目如画的脸,从额角到下颚,自眼耳至唇鼻,半点也看不出易容换皮的痕迹。
天下能有如此鬼斧神工之术者,寥寥无几。
“信上说‘自此一别,分道扬镳;恩仇两清,各自安好’,我想着是她的仇家追来,而她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放我生路,虽有怨愤,后来也知道不可苛责她,只是再多的便也没有了。”孙悯风抬起眼,“直到刚才看到萧艳骨紧闭双眼的模样,依稀与昔年故人重了影,可惜她已经死了,已经无从问起。”
盈袖默然片刻,道:“如果我说,伤我的人正是萧艳骨呢?”
有了后晌那一场林中围杀,盈袖到底是不能放心,思及水路有泗水帮众和百鬼门“水鬼”把守,自己便带手下入山巡逻,没想到会遇见一队身手高强的魔道余孽,仅看其衣物难以辨出是何门何派,只从手下分说生死胜败。
盈袖越打越心惊,这些人不过百数,却个个是好手,为首的清瘦男子貌不惊人,一手弯刀用得却极凶绝诡,以她的双刃也只是与对方打了个平,最终她以手臂负伤的代价一刀劈向那人面门,虽未穿骨削肉,却割开了那张精妙的人皮面具。
狰狞刀痕几乎把面具一分为二,那人顶着这样一张脸,几乎有如画皮恶鬼一般可怖,无须说话,盈袖便知道了这才是真正的萧艳骨,林中那个不过是她留作幌子的替死鬼。
闻言,孙悯风眉梢一动,看不出喜怒的模样,只是肯定道:“你放她走了。”
“她活着离开,比死在这里更有价值。”盈袖平淡地叙说己见,“眼下葬魂宫覆灭,魔道如一盘散沙,正道虽胜却也元气大伤,然而天下分合动荡总是循环往复,正邪之争难得终幕,留她在暗中运作,看魔道内乱蚕食,总比双方拼得鱼死网破要好。”
她此番趁乱逃生,连同身份前尘都一并跟迷踪岭赔了葬,离了此处便是改头换面的一个新人,今后远去混乱的北疆借机重整势力,自然免不得跟其他魔道门派争食抢功。以萧艳骨的性子,比起赫连御那般的血腥力压,她没有资本也没有那般敢与天下为敌的疯狂,必然会选择蛰伏待机,在暗中蓄力崛起,而沼泽里的毒蛇却比平原上的猛虎更令人防不胜防。
孙悯风微微一笑:“主子也说过,萧艳骨是聪明人。”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就像放下了心头纠结已久的一团乱麻,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整个人如春风般温煦到不可思议。
盈袖望着那双眸子,觉得有什么东西散为烟尘,就在他眼前随风而去了。
她忽然问道:“今后,鬼医有什么打算?”
“我?向来闲人,忙过这一阵应回洞冥谷偷懒享福,之后天南地北四处走走看看,何乐而不为?”孙悯风顿了顿,“倒是盈袖姑娘,如今西川战事已趋稳定,多方势力各自收敛爪牙休养生息,也是难得偷闲的日子,姑娘想做什么?”
盈袖的神情难得一空。
她自幼被江暮雪收作徒弟,从此后学武练功、处事理情都是份内之责,不管继承暗羽还是发展明烛赌坊,就连十年前受命去天京城帮顾潇,盈袖一直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却从来没有思及自己想做什么。
默然片刻,盈袖喃喃道:“我……没什么想法。”
“既然如此,不如请姑娘随我走一趟天下四方如何?在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厚颜想请位才貌双全的女镖头作陪。”孙悯风笑眯了眼睛,“眼下时节已冬,待此间事罢,应是春寒初解的时候,届时草木先发、万物复苏,不管东陵高山薄雪,还是南地百花盛放,俱是好去处,左右江山多风景,何必将大好年华都拘在西川一处?”
盈袖望着他的笑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见到那位顾女侠的时候。
浪迹江湖的爽利女子封刀归隐,前来找江暮雪告别,小小的盈袖站在师父身边,望着顾欺芳远去的背影,彼时不懂,后来才晓得人这辈子有多少责任,侠骨大义是至死不悔的担当,而临到头来,还有一寸柔肠是要留给心之所向。
她久久不说话,孙悯风也没催促,眼睛仿佛成了两面镜子,把残阳最后一点暖光也收入。
直到盈袖握住了他的手往来路走,天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并肩走过这满目疮痍的大地。
因缘聚散如流水,心花开落是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