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
“燕王三子不和,二王子早有僭越之心,王爷又最偏爱二王子。这个事实,还在北平时,我就知道。天子是一家人,当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朝廷现在是扬汤止沸不成,所以想来釜底抽薪。燕王一旦祸起萧墙,燕军可不战而自乱。燕军眼看就要打到京师了,朝廷这一招虽然感觉像困兽之斗,但也确实阴险。我倒很想知道,是谁给天子出的这个主意。”
朱高炽收起锦盒来,叹道:“是啊。如果不是道衍大师留守,父王怎可能放心我在北平。父王若得知我受了天子密诏,只怕杀我的心都有了。”
“殿下,您别这么想。王爷再怎么偏心二殿下,您毕竟也是他亲骨肉,又是堂堂正正的燕世子。”
朱高炽低声道:“父王是越来越不喜欢我了。特别是起兵之后,因为二弟一直随军出征,二弟天性好武,战场之上又多次救父王于危难之中,屡屡建功。我一直无所建树,又……越长越胖……”
沈若寥有些忍俊不禁。“殿下保全北平至今,我沈若寥几次派兵偷袭你不成,你又岂能说自己无所建树。就算真的没有,这些可以说明王爷为什么偏爱二殿下胜过你,但绝不是一个父亲用来杀自己亲生儿子的理由。”
朱高炽道:“可是现在,朝廷送给了他一个十足的好理由啊。”
爹也曾经想要杀我吧——即便他不曾真正尝试过,他至少一定动过这个念头。每次自己犯了错,那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小错,爹眼中那冷酷无情的仇恨的光芒,刀剑一样,风雪一样。爹是为了娘,是因为我害死了娘——这可以算得是好理由吗?
我不知道。
沈若寥柔声说道:“殿下,我听姚大人说,殿下身材的变化,是由于先前某次守城之时,为流矢所伤,才导致殿下今日的腿脚不便,体弱多病?”
朱高炽平常地呵呵笑起来:“倒是不假;我本来也天生慵懒,光吃不动,一连躺了几个月,可不只能往横里发展。”
“殿下是为燕王立过奇功的人,”沈若寥轻轻说道,“二殿下纵然扈从军中,屡建功勋,世子殿下却是燕王三子之中,唯一一个真正为父王受过战伤的儿子。燕王若是个合格的父亲,正该为殿下的伤病更加疼爱殿下,而不是相反。这一切说到底,都是沈若寥的罪责。”
“你千万别这么想,”朱高炽道,“战场情况特殊,更何况流矢不长眼,说不定还是哪个手脚笨拙的燕兵射的,一切本来与你毫无干系。”
沈若寥道:“殿下,我如果是你,那个盒子,我就不拆。”
朱高炽转过头来,看着他,有些困惑,也有些期待。
沈若寥道:“清君侧,奉天靖难——幌子而已。既然是幌子,王爷根本不在乎,殿下自己又何必拿着当真。朝廷有此举,正说明他在战场上已经无力回天;燕王早晚入得京师了,你还管他朝廷有没有什么口实。”
朱高炽为难道:“可是,圣旨来我不能不接。现在我接都已经接了,即便不拆,只需要三弟一纸密告,父王就能疑我。他不在北平,不明状况,再加上二弟在边上,难免煽风点火。我此刻便是不拆,恐怕也难以自明。朝廷必是想透了这一点。”
沈若寥问道:“那个钦差信使,现在何处?”
朱高炽道:“我让他去驿馆歇息。”
沈若寥道:“殿下可将那钦差具械关入囚车,派心腹之人,带着天子密信,并囚车中人一起,连夜送到军中,交与王爷发落。一定要保证信匣严密无损,封口蜡印完整如初。”
朱高炽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天子密信,殿下不接不妥;接了,又绝不能拆。还是连人带信都交给王爷,管他信里写的是什么,让王爷自己拆了去看,一切才能与殿下无咎。殿下想想清楚,如要行动就一定要快。三殿下的告状信,说不定都已经写好了。”
朱高炽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天子待你不薄,要不然你也不会如此感恩,甘愿离开父王,为他效死。其实此时此刻,你完全可以劝我拆开密信,降了朝廷。”
沈若寥浅浅一笑。“殿下,我听说你与当今皇上的交情也甚为深厚。毕竟,你们年龄相近,都是长子,经历相仿,兴趣也相投;殿下并不是喜欢耍枪弄棒,操兵演武之人,而更喜欢闭门读书,吟诗属文。殿下与天子的关系,其实比殿下亲兄弟之间,还要更近。我听说的这些,不知对不对?”
朱高炽叹道:“确实如此。如果不是父王起兵——建文其实是个不错的堂兄。”
沈若寥道:“殿下如果降了朝廷,燕军内讧,必为朝廷所败。建文保住了江山皇位,一来对你心怀感激,二来念着旧日友情,还会继续封你为王。”
朱高炽摇头笑道:“是啊,我帮着他,把我父母和弟弟们都贬为庶人,只为了自己可以嗣王位。我明白你的意思,若寥,可是我们不同。你可以选择,我没得选择。”
“我其实也没得选择,”沈若寥道,“殿下可知道永平仪宾李让家门之祸?”
朱高炽犹豫地点点头:“我有所耳闻。父王说——说你把李让之妹,打为营妓?”
沈若寥苦笑道:“殿下,我求求你,千万别让李让进来好么?王爷不杀我,李让也必然要杀我。”
朱高炽道:“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什么人你不能见。这么说来——父王说的都是真的?”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摇头苦笑道:“是或不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是朝廷阵营中的人。李让之所以宁肯家门得祸,也不肯降朝廷,与我之为朝廷平燕,其实都不是选择。殿下于父子兄弟之间处境艰难,却不能示好朝廷,也不是选择。我不劝殿下投降朝廷,不在北平制造祸乱,给燕王的后院放火,我其实也没得选择,我只是不能那么做。”
他见朱高炽还有犹豫,便宽慰地浅浅笑了笑。
“殿下何不请道衍大师、姚大人、袁先生都过来商议?对了,殿下何不去问王妃娘娘?这四个人,殿下完全可以信得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其实都比沈若寥更可信。”
朱高炽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还是去请师父,还有姚大人和袁先生,一并都到母妃宫中商量为好。”
“殿下,”朱高炽起身要走,沈若寥叫住了他,有些窘迫。
“我的……娘亲,她现在何处?姚大人说她就在北平。我想见见她,不知道可不可以?”
朱高炽想了想,也有些窘迫,似乎比沈若寥更加窘迫。
“你且容我与母妃和几位大人商量一下,如何?”
他看到了沈若寥的表情,暗自吸了口凉气,不由自主补充道:
“你放心,你娘还活着,只是……你等我问问娘亲和姚大人,马上回来告诉你。”
朱高炽请来道衍大师,袁珙,和刚刚从家里赶回来的姚表一起,到燕王妃宫中商议天子密信之事。他出示了钦差送来的锦匣,询问对策。道衍大师提出了和沈若寥一样的建议。朱高炽便将先前与沈若寥的对话陈述了一番,众人都有些意外。听到沈若寥请求见吕姜时,又都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朱高炽最终将送信的钦差锁上镣铐,打入了囚车,锦匣密不拆封,派了一个心腹连夜将信使和密信一同送到前线军营里,嘱咐务必交与燕王本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