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又老老实实躺了两天,然后在姚表允许下,终于可以起床下地,到屋外略微走动,晒晒太阳,看看春色,闻闻花香。
他变得十分沉默。不被问话,决不开口。但有回答,也是十分温顺,对王妃和世子及道衍大师都极端恭敬,回答仅限于应付答谢之辞,寥寥数字而已;对姚表和袁珙阴柔之中带有感激,却从不明言;对三王子朱高燧及其他所有人,则都是敬而远之。
三月的最后一天,沈若寥已经感觉好多了,活动也比以前自如了不少。姚表带他多走了几步,穿过御苑,走到太液池边上;然后,姚大人担心风寒,说要回去给沈若寥再取件衣服,顺便取些水来,反复叮嘱他不要走远,便离开了。
沈若寥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绕过几丛灌木,在水边的石凳上坐下来,静静地赏柳。几步之外,两棵高高的柳树之间架起了一只秋千,一个女孩子正独自坐在上面,面朝太液春波,心不在焉地轻轻荡着。沈若寥坐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突然间,一首旧词在心头翻了上来: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又是春暮了。恍惚之间,他的生命已经过去了六年。恍惚之间,木秋千还在眼前,一头长长的黑发瀑布一样,直垂到迎春谷清澈的溪水里。她转过身来,望见他,拧起眉头。
“看什么呢?”她每每如此矜持地教训道。
我还没有报父亲、大伯和秋千之仇,却早已厌倦了这一切。我还想不想回夜夭山?我家现在何处?秋儿怎么样了,是不是听话和洪江一起,回到了武陵?香儿怎么样了,她还在北平吗,有没有嫁人?娘亲又怎么样了,姚大人说她就在北平,她在做什么?燕王又怎么样了?看样子这回,燕王下定了决心,不破京师,誓不再生还;他若破了京师,得了大宝,又会把我怎么样?前线战场上,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正出神间,木秋千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拧起眉头。
“看什么呢?”她嗔道。
沈若寥吃了一惊,回过神来。秋千上的女孩子已经跳了下来,转眼走到他面前。
“你在这里多久啦?一直在偷看?”
沈若寥一时有些张口结舌,望着眼前的姑娘。她约有十五六岁,生得漂亮而大方贵气,毫不躲避地看着自己,目光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好奇。
他还没开口,脸先红了。
“姑娘误会了,我没有在偷看。我只是在想自己的事。”
“你的伤好啦?姚大人怎么放你一个人到处乱跑。”
沈若寥吃了一惊。“姚大人回去取东西。小姐是……?”
女孩子皱起眉头来:“你不认得我啦?你是不是真的把我们都忘光了?”
沈若寥茫然无措地望着她。她见他想不起来,抱怨道:
“我是常宁啊。当初秋儿姐姐最喜欢的就是我了,你还说过,回头从京城给我带雨花石回来。你全忘啦?父王说得对,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贼,做了你的大将军,连自己娘亲都扔了不要,带兵来讨伐你的亲家。”
沈若寥呆呆地看了她半晌,然后醒过神来,忙说道:
“是……郡主殿下!沈若寥失礼了!”
他站起身,就拜下去,浑身的伤口却拉扯着疼起来,他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常宁郡主吃了一惊,立刻懊悔不迭,伸手就去扶他。
“你别这么大动静,你的伤还没好呢,娘亲说了,不能让你乱动。”
她扶着他重新坐下来,关切地望着他。
“怎么样?要不要我去叫人?”
沈若寥脸色苍白,摇了摇头,虚弱地笑道:
“我没事,真没事。”
“你真不认识我了?”
沈若寥抱歉地笑笑:“我离开北平时,殿下只有十二岁。短短三年,想不到殿下变化如此之大,和当初已经有天壤之别。若寥确实没有认出来。殿下怎么孤身一人在此荡秋千?”
“是父王把你伤成这样的,对吗?”常宁不答反问道。
沈若寥笑了笑。“战场之上,围兵数重,刀剑杂乱,很难知道是谁伤的我。”
常宁道:“是三哥说的。三哥说你活该有今日,所以父王惩罚你,亲手把你斫成重伤,却不肯要你的命,还要留着日后继续折磨。”
沈若寥暗暗心惊;这不该是一个女孩子听到的话。他不知道如何作答。
常宁道:“姐夫,你到底为什么要反对父王,去帮朝廷?父王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沈若寥道:“殿下,千万别再这么称呼若寥了。我与王爷,早已经断了姻亲关系。你应该知道的。”
常宁低头道:“我是知道。可是我不懂为什么。秋儿姐姐曾经最喜欢我。现在秋儿姐姐还好吗?”
沈若寥道:“应该还好吧,我也不知道。我和她,也已经断了夫妻关系了。若寥现在,什么人也不是,只是一个犯了大罪,等待王爷惩罚的囚徒而已。”
“你总有理由,”常宁研究地看着他,自作聪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