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跟盛庸、铁铉和从德州赶来的徐辉祖一起离开济南,回到了京城。天子设宴奉天大殿,群臣陪坐;朱允炆因为酒量小,加上身为天子必须日理万机,很少有纵情畅饮的时候,除了那唯一的一次,跟着沈若寥溜出宫去喝了个大醉而病,沈若寥还是第一次见到天子喝到两颊鲜红,口齿不清,竟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在这奉天大殿之上。
朱允炆实在是难得开心。燕王起兵至今两年了,朝廷才赢得了唯一一次胜利。虽然朝廷大军在燕军围困济南的整整三个月里始终都只在观望,但是此刻对于建文天子来说,只有胜利的成果才是最重要的。
沈若寥一直和铁铉、盛庸一起坐在高高的陛阶下面,尽管是百官席首,却总是离了天子太远,没有办法像以前当近身侍卫一样和朱允炆说悄悄话,在皇帝失态的时候暗中拉他一把。他什么也做不了,就连和皇上的对话也只限于公事上礼节性的君臣问答。
眼看天子实在已经不省人事,黄子澄马上让司礼太监宣布撤宴,找人把天子搀回乾清宫去。沈若寥刚想跟过去,却猛地被人在袖子上拽了一下。他回过头,见是徐辉祖,打着手势让他不要跟去,而是随自己出宫。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徐辉祖皱起了眉头,伸手抓住了他,转身就往外走。
“为什么?”出了大殿,沈若寥问道。
徐辉祖却不急着回答,而是等下了高高的台阶,群臣都已经散掉,才低声说道:
“出去了那么久,你不急着回家陪郡主,留下来干什么。”
沈若寥道:“我这不是怕我失职吗。”
“你既然管不了皇上喝酒,那醉酒你又能管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他醉成那样我能放心吗我?我怕他又像上次似的,弄得上吐下泻。”
“宫里面有的是人照顾。你硬要去,小心又跟上次一样,一百军棍加罚跪。”
“可是——”
“你现在是正二品的禁军都督,又刚刚征战回来,立有战功,尽管天子还没有对你封赏,那只是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封赏。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不再是那个近身侍卫了,这些事情已经不该由你负责了。上次你照看天子醉酒,升了品阶军衔;这次你再去,就该降级了。你懂吗?”
沈若寥有些囫囵道:“我大概明白了……那要这样的话,难道我以后都不能再跟皇上像以前那么亲近了?还有羽林二卫的操练杂事,我还要不要管?”
“你目前依然还兼任羽林二卫指挥;但是皇上想封你,还想再擢你一级,大家都看得出来。你就自己留心着点儿,一旦委命下来,该卸的担子立刻就要卸。不要给别人留下话柄。”
“我根本没出什么力,都是铁大人和盛侯爷的功劳。皇上不该封我。我明天就跟他说明白,我还想留在他身边当他的侍卫。”
徐辉祖道:“皇上现在想封你,想提拔你,这是你的机会;多少军人在疆场上拼杀一辈子,只换来一身伤,也换不来这个机会。你再升一级,我可以把你调到北方边塞去锻炼两年,到了地方军里你就是总兵官了,只要你在任上保证边塞无忧,回来铁定能晋爵位。你就升到了头,和我平起平坐了。”
沈若寥道:“公爷,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我稀罕这个吗?现在这个样子我踏实,要是我和您平起平坐了,我不踏实。”
徐辉祖不再说话。两个人出了午门,上了马,向家里走去。离开皇宫老远了,魏国公才又开口道:
“按说你在朝廷也混了些时候,怎么就是没变化呢,还是刚开始那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看来是跟头栽得还不够狠。其实我不知道,教给你这些,究竟应该不应该。我是真怕你哪一天不小心把自己身家性命都搭进去,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沈若寥沉默片刻。“公爷,从我一回来,我就觉得您有话对我说。现在这儿没人,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至于我究竟听不听,我自己会考虑。”
徐辉祖叹了口气,道:“若寥,你自己算算,你走了多久?”
“……没多久啊,也就五个月而已。”
“上次呢?”
“上次?两个月吧。”
“上次你从战场回来,感觉皇上对你有没有什么变化?”
“……感觉——皇上对我比以前更好了。”
“对。你走了两个月,小别胜新婚,皇上天天念你,念得不行,两个月后你回来,自然是龙宠加倍。但这次是五个月。皇上刚开始还是一样天天都要提你的名字,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提了。五个月的时间,就是热恋的情人也会彼此冷淡下来。”
沈若寥面红耳赤。“公爷,这形容也太……那征战在外的将军,一连五年都有的是呢。”
“所以你才应该好好想想,你觉得你和那些将军一样吗?你觉得你和皇上的关系,是更像武帝和卫青呢,还是和韩嫣?”
沈若寥目瞪口呆:“韩嫣?公爷——”
“汉武和卫青之间的感情之所以能够长久坚固,正是因为有足够的距离。彼此贴心知己固然必要,但是距离才能保持双方的尊严,才能保持天子的神圣和至高无上。而现在,你和天子之间无话不谈,彼此知根知底,言辞举止都已经远远超乎了君臣礼节。放在常人中,可以是朋友,是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