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嘉雯哼了一声,没理他,身子稍微往湖堤的外面移了移。如果她还保持原来的路线,白衣男生就要被她挤下湖里去了。
白衣男生见黄嘉雯不理他,也不再说话。两人沿着湖堤默默而行。
湖面悄无声息地被划开,一双双诡异幽长的手臂从暗黑的湖水里探出来。这些手臂,几乎全是骨头,只是附了一点尚未腐烂的肌肉,黑黝黝的,也不知沉在水里泡了多久。连接着这些手臂的,是一些仅仅披了一张皮的骷髅头,尖嘴猴腮,乱发遮面,有的甚至连眼珠都没有,看不到只好拼命吸着鼻子寻找。
它们在寻找人,寻找活生生的人。
水里的骷髅们发现了黄嘉雯,一个个哑然狂笑,争先恐后地游向她。在她身边的湖水里,不时伸出一双双长长的手臂妄图绕过白衣男生去拉扯她的腿,想要拉她到湖水里,却无一例外地被白衣男生一一踢飞。水鬼们的手臂遇到白衣男生的脚后,都露出痛苦之色在水里翻天覆地,仿佛所接触的是一块极度灼热的重金属般。
黄嘉雯没有去看月亮湖,眼睛望着前方,心里思考着如何敷衍身边这个白衣男生。身边发生的一切,她都没有看到。
湖堤的尽头,是一片榕树林,一棵参天的老榕树居中而立。黄嘉雯经过小树林时稍一犹豫,绕道而行。
“怎么了?为什么不直接穿过去?穿过去不就是你们女生宿舍?”白衣男生有些奇怪。
黄嘉雯白了他一眼,幽幽地说:“这棵老榕树快死了。”
白衣男生微微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这棵老榕树太老了,暮气沉沉,一点生机也没有,最近一直在掉新叶,不死才怪。”
“就因为这样你才每次都绕道而行?”
“嗯,我讨厌死亡,讨厌死亡的气息。”
“我看不是吧,你是怕我对你有非分之想,在小树林里占你便宜。”白衣男生突然笑了,脸上现出两个酒窝,看上去竟然有点邪气,而这点邪气却让他原本稚气的脸多了几分独特的男性魅力。
“我怕你占我的便宜?”黄嘉雯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还不知道谁占谁便宜呢!”
说真的,黄嘉雯根本就不怕眼前这个男生。这个男生长得还算讨人喜欢,真要亲近她的话,她还不想拒绝呢。古人说男才女貌,现在的女生喜欢男貌胜过男才。
就给他一个机会吧。黄嘉雯改变了主意,不再绕道,而是直接穿越小树林。在她的身后,白衣男生嘴角浮现一丝诡异的冷笑,胜利者的笑容,像君临的上帝在嘲笑卑微的生物。
风很冷,迷雾渐渐飘散,校园里的各种乔木一齐呜呜作响,仿佛在低声泣啜般。月亮湖里的骷髅们一个个失望地看着黄嘉雯的背影,摇着头,叹息着,悄悄地潜入腥臭肮脏的湖水中。
老榕树弯着腰,驼着背,巨大的身躯显得苍老不堪,树皮斑驳断裂成一块块,伤痕累累,仿佛一个受尽了风雨沧桑的老人,不能承受生命之重。
黄嘉雯站在老榕树面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无端生出许多怜惜之情,为老榕树的命运?或是为自己的生活?她缓缓走上前,闭着眼睛,伸手轻轻触摸老榕树。
“你在做什么?”白衣男生的语气有些诧异,但脸上还是带着几分邪气的笑意。
“嘘——”黄嘉雯阻止了他的问话,“别吵,我试试能不能与它交流。”
老榕树的树皮粗糙而干裂。其实,不仅仅是树皮,原本郁郁葱葱的苍翠树叶几乎全部掉光了,只留了一些新叶还有几分绿意,即使这点绿意,也夹杂着几许枯黄。
医学院的校工们曾从月亮湖中引来湖水浇灌,但无论浇灌了多少水,老榕树还是不可救药地衰败下去。有人建议砍掉一些细小的气根,让养分集中提供给主躯干。这个建议却被医学院的领导枪毙了。老榕树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那些气根形成的独木成林现象,如果将这些气根全部砍掉,如同一个毁容后的美女,再精美的化妆也不能挽救她原来的风韵。
“怎么样,感觉到什么没有?”白衣男生诡笑着问。
“没有,也许它睡着了。”黄嘉雯有些失望,“其实,我一直相信,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之间的思想交流,有很多沟通的方式,并不一定要靠原始的语言来表达。”
“噢。”白衣男生不置可否。
“比方说,传达情感有很多种方式,除了我们常用的听觉、视觉、触觉、味觉、嗅觉外,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预感,这也就是所谓的神秘第六感吧。但这种预感,又是用什么器官去感知?难道是我们的心灵?”黄嘉雯蹙着眉,眺望着小树林后面的女生宿舍,若有所思。
“想那么多做什么,你现在的样子,就像……”白衣男生似乎看到一件极可笑的事情,忍不住放声大笑。
“笑什么,弱智!”黄嘉雯有些恼羞成怒,跺了跺脚,恨恨地准备离去。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了一些异常。小树林里竟然没有一丝雾气,显得特别明净,那股难闻的腥臭味也没有了,倒是若有若无地飘浮着淡淡的植物香气。而就在小树林外,灰雾依旧,盘旋在外面不肯散去。
黄嘉雯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凉气从脊背直冲后脑。她急忙迈开步伐,踩着沙沙作响的枯叶,想要穿出这诡异的小树林。但是没走几步,那个白衣男生就迎面拦祝糊,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了,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再试试与老榕树交流思想?”
黄嘉雯抬头看去,白衣男生脸上挂着诡异的邪笑,已经不再是调情的神气,而是饿狗发现骨头般的狂喜。他的眼睛,绿幽幽的,闪闪发光。他的脸,仿佛镀上了一层绿色的油彩,绿得可怕。
一瞬间,恐惧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席卷而来,迅速湮没了黄嘉雯。
“咦?你怎么好像在打哆嗦?奇怪,这里并不冷啊。”白衣男生拂了下额头上的刘海,又恢复到那种腼腆羞涩的少男模样,“其实,你应该再试一试的。据说,这棵老榕树早已得道通灵。”
黄嘉雯面色苍白,强自镇定:“是啊,我再试一试,你离我远点,不要妨碍我。”
“没问题。”白衣男生退后了几步,依然面带笑容。
黄嘉雯一边慢慢靠近老榕树,一边寻思如何逃离小树林。其实,小树林并不大,一百多个平方米,但枝节盘旋,枝叶茂盛,交错在一起,宛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仅有两条小径可以进出,其中一条是前往女生宿舍的,但被白衣男生挡住了。
黄嘉雯留意另一条出路,深深地吸了几口空气,调节好呼吸,突然间发力狂奔。但她才跑了几步,就迷失了方向,无数条榕树枝骤然在眼前伸延出来,诡异地弥漫纠缠,遮住了小径,也挡住了她的去路。
黄嘉雯的心沉了下去,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不敢置信。
“你不觉得,这里风景独好?”那些榕树枝欢迎贵宾般自动让开一条路,露出白衣男生那张笑嘻嘻的脸,“你看这月色,多好!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黄嘉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奇怪,老榕树的正上方,竟然真的挂了一轮满月,圆而且大。只是满月的颜色,不是通常所见的橘黄色,竟然是妖异的血红色,红得妖艳,妖艳欲滴,仿佛不似人间。故老相传,红月出现必有妖邪之事发生,妖狐拜月、野鬼画皮、借尸还魂……
“你就是这棵老榕树变化的树妖?”黄嘉雯壮着胆子问,反正她也没有退路了。
白衣男生干咳了几声,优雅地说:“是的。既然你猜到了,我也不瞒你。你看,我多么孤独,在这里静静地呆了上百年了,从来都没有一个人理我。你是第一个尝试与我交流的,所以,我要你留下来陪我。”
“不,我不愿意!”黄嘉雯大叫。
“没用的,我已经决定了。其实,我也必须这么做。你也看到了,如果我再吸收不到养分,难以熬过这个冬天。对于我来说,最好的养分就是你。”
“我是你的养分?”黄嘉雯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是的,就是你。”树妖的脸上露出几丝抱歉的神情,“知道我为什么能活这么久吗?是因为这里的土壤肥,而土壤肥的原因是以前土下埋着很多人。可是,最近这些年,却没什么新人再来供奉我了。”
“不——”黄嘉雯狂叫,发疯般地往小树林外面冲去。但她根本就冲不出去,一条条榕树枝宛如活灵活现的巨蟒一般缠住了她。
树妖走到了老榕树面前,回首对黄嘉雯神情暧昧地笑笑,然后,他的身体,融进了老榕树的主干。动弹不了的黄嘉雯,则被榕树枝卷到老榕树巨大躯干面前。
老榕树伸出枝条,温情地抚摸着黄嘉雯。黄嘉雯无助地望着老榕树,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枝条紧紧勒着黄嘉雯,吐出浑浊的白色树液,腐蚀掉她修长的双腿、双手。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被树液融化,融入老榕树的躯体之中。
树妖的笑靥在老榕树躯体中若隐若现,笑着安慰她:“没事,很快就好了。我们就永远不会分离。你的身体,并入了我的身体,我们的灵魂,将永远相守,直至永恒。”
痛,痛彻心扉。黄嘉雯竟然没有昏迷过去,意识依然是清醒的。诡异幽长的树枝再度伸延出来,勒着她的脖子,将她的头颅与她的躯干分离。树枝仿佛就是老榕树的手,拉开她的肚皮,探入她的胸腔、腹腔,将她的心、肝、肺、肾等内脏器官一一扯出来,贪婪地吸吮。
现在,黄嘉雯仅剩下一个头颅。榕树枝轻轻抚摸着她,宛如情人的指尖,温情缠绵。树妖的头颅从榕树躯干中探出来,深情地吻着她,舌尖灵敏。黄嘉雯的头颅沉入忘我的迷醉之中,随着树妖的头颅嵌进榕树躯体中。
重重树枝卷了起来,遮住了这一幕。
最后,树林中传来轻微的“喀嚓”——这是头骨破碎的声音。
第二天,医学院的学生惊奇地发现,那棵濒临枯萎的老榕树竟然一夜之间精神焕发,绿意浓浓,苍翠挺拔,谁也不知道原因。而医学院的大三学生黄嘉雯则莫名其妙地永远失踪了,警方地毯式搜查的结果,只是在老榕树附近找到她的金属钥匙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