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济格望着草席中那个,已经几乎看不出是“人”的一个物体,皱了皱眉毛,疑惑道“这还活着?”
阿济格口中的这个“人”,卷在草席之中。浑身血肉模糊,虽然敷着厚厚的草药,但依旧有不少血渍渗出了草药之外。
脸上已经看不出五官相貌。嘴唇、鼻子都已经碎成了烂肉,几颗牙齿因为没有嘴唇的包裹,裸露在外。腮边的胡子和着血污沾成了一团。
一个医官打扮的人道:“禀王爷,鳌拜大人习武多年,身体健硕。虽然被战马拖伤了五官四肢。但如今天气寒冷,却没有生出什么痈疽。将养一些时日,虽然无法恢复五官容貌,但这外伤也总会好的”
“不过为难的是,鳌拜大人后背脊髓被人斩了一刀。在医家而言,这叫督脉断绝,神仙来了也没有办法。日后即便能保住一条性命,日后恐怕也只能瘫在床了上。”
阿济格点了点头,闷声不语。三日前,长安城外的那一场大战,自己统领的西路大军被大顺军打到崩溃。
还好左翼的尚可喜拼死来救,最后才算逃得了一条性命。
他一路东逃,一直跑过了黄河,才在蒲州安下了脚跟,收拢残部。经此一役,他统率的西路大军十去七八,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干脆在战后就不见了踪影。
“听说,多铎那边也败了?”阿济格沉沉道,他蒲州距离潼关不远,这两天自然也陆陆续续的,也听到了些多铎东路军战败的消息。
尚可喜低声道“是,目前消息已经探明。豫亲王那里确实也败了。据说潼关城的守将马世耀行诈降之计。诓哄豫亲王进城后,效仿诸葛孔明火烧新野之战,找来一些来历不明的大侠相助。将豫亲王杀败。怀顺王耿仲明也身陨在潼关城内。”
阿济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老天不佑我大清啊,这叫我此番回京,如何与我那摄政王的弟弟交代啊?”
尚可喜大惊道:“王爷您打算回京?”
“仗打成这样,不回京怎么办?难道还能反败为胜吗?”
阿济格看到尚可喜的神情,反而有些疑惑。
尚可喜看了看左右,将阿济格拉到一边,低声道:“王爷,此时万万不能回京啊!”
“据说我所知,豫亲王那边也没有回京。反而收拢残部,去打洛阳去了。想那洛阳的大顺守将刘忠,手下不过千、八百人,还值得一打么?豫亲王只不过是给朝廷摆出了一幅未竟全功,绝不还朝的姿态啊!”
“如果我们现在回京,等于代人受过。朝廷诸臣找不到多铎,所有的雷烟火跑都落到我们的头上。”
“您这次出兵绕路蒙古借马,我听说朝堂内也多有争议,说不准到时候就有人会以此为由,把两路大军失败的罪责都归在您一人身上啊。”
“反正摄政王他老人家下的旨意是让我们剿灭伪顺。既然伪顺还没有被剿灭,我们又何必急着回京。自古将军无数,谁又敢称自己能百战百胜?如今我们败而不馁,不剿灭伪顺绝不还朝,这也算遵旨行事。”
阿济格听尚可喜说得似乎在理,如果自己现在还朝。还真的不好交代。于是道:“那这奏折又该如何写呢?”
尚可喜想了想,道:“鳌拜不听将令,擅自出战。导致我军士气大坏,纛旗受损。此事人人皆知,不能替他隐瞒,需据实上报。”
阿济格点了点头,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即便是庙堂之内,也是要分成各种派系。
自己和多尔衮、多铎是三兄弟,到什么时候都是骨肉至亲。而这个鳌拜却是豪格一党。
当年多尔衮和豪格争抢帝位,若是没有这鳌拜从中乱搅合,恐怕现在也轮不到顺治那个孺子小儿当上皇帝。
此番出征,让鳌拜跟在身边,一方面是借助鳌拜擅战之能,一方面也是为了安抚豪格两黄旗和镶蓝旗一派的争功心思。
如今战败,鳌拜又成了废人,把他扔出去抵罪,倒是个好办法。
尚可喜又道:“吴三桂心怀旧明,临阵脱逃。致使我军右翼崩溃。这事也需让朝廷知道。”
在八旗汉军之中,其实存在着一条“鄙视链”。晚投降的,鄙视早投降的。入关之前投降的,鄙视入关之后投降的。
例如尚可喜,对孔有德与耿仲明就不屑一顾,认为他们跨海降请,才导致大明局势变坏,而且尚可喜全家百余口都被孔有德和耿仲明所害,可以说宿怨极深。
而吴三桂又瞧不起三顺王,认为自己亡国之后,还要借虏平寇,可谓世间的忠贞楷模。至于尚可喜、孔有德、耿精忠三人,却都是大明的叛逆之臣,私下里十分的看不起。
这一次尚可喜抓住了机会,自然要给吴三桂奏上一本。
吴三桂此番的临阵脱逃,几乎跟松锦大战时如出一辙。在大明的时候,吴三桂出卖洪承畴,临阵脱逃后不但没有受责,反而升官发财。但是投靠了我皇清,还敢出卖满洲大爷,这个却不能容忍了。
阿济格觉得尚可喜说得在理,又问道:“那我们下一步又该去向哪里呢?”
他如今所在的蒲州离大顺军太近,而且黄河尚未解冻。说不准大顺军还能渡过追杀而来,也不是什么可以长久所驻之地。
尚可喜想了想道:“既然豫亲王去了洛阳,那我们不如也去洛阳,与豫亲王兵合一处,把洛阳占了。”
“一来我们和豫亲王互相也有个照应,等打下了洛阳后,多少分润点功劳。二来洛阳城高池深,城内有几个粮仓,以后也不用担心什么粮草接济问题。”
阿济格琢磨了一下,倒也是个办法。虽然自己和多铎有些嫌隙,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兄弟俩。如今一起惨遭兵败,如果合兵一处,彼此间也能有个照应商量。
虽然洛阳的守军没几个人,但毕竟也是大城。之前多铎没去攻打,是因为着急打潼关。如今战败,正好拿洛阳出气。对朝廷也有个召对。拿功劳折抵一些罪责,于是点头应允。
等两人计议已定,阿济格吩咐尚可喜统计一下收拢来的残兵,没有什么伤势的,就跟着一起去洛阳。如果伤重的,就任留在蒲州自生自灭。
这次去洛阳找多铎合兵,动作还要快一些。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若洛阳提前被多铎攻破了,自己便少了些抵罪之词。
尚可喜下去后,阿济格又转过头来看了看草席中的鳌拜,暗想此去洛阳,这个伤号未免拖累了行军的速度。
于是又找来几个亲兵,吩咐他们不要随军了。此时鳌拜的老主子豪格驻扎在山东济宁一带,直接找一辆马车,把鳌拜送回到他老主子的身边。
几个军医听了大惊,道:“王爷万万不可啊,鳌拜大人此番身负重伤,这样的长途颠簸,恐怕性命不保啊。”
阿济格摇头道:“鳌拜如此重伤,想必也是心念他两黄旗的那些亲人的,我把他送回到豪格身边,也是朝廷的恩典。”
“回头你们弄几颗有劲儿的老山参,切成片塞到他的嘴里吊命。只要能一路不死,就是你们的功劳。”
阿济格的这番话说得声音有点大,被草席中的鳌拜听到了。于是牙齿颤动,说了些什么。
阿济格皱了皱眉,问两边的军医,道:“他说什么?”
那军医上前听了听,回禀阿济格道:“鳌拜将军说他不想回山东,他想养好了伤,再为王爷马前效力。”
阿济格心道,还说什么马前效力,即便这次鳌拜能侥幸不死,以后也是个废人了,恐怕拉屎撒尿都要有人伺候。
于是走了过去,对着鳌拜的耳边,道:“鳌拜将军,你好好养伤。你是我们满洲的巴图鲁,我等着你伤愈之后,战神归来啊!”
说罢,起身狠狠地瞪了军医一眼,道:“还不快去准备老山参,鳌拜大人若这时没气了,两黄旗的人责问下来,您们吃罪得起吗?”
转头又吩咐那几名亲兵道:“一刻都不要等,你们现在就启程送鳌拜去山东。”
安排完一切,阿济格走到院中。望着天上落下的片片雪花,暗想父亲十三幅衣甲起兵以来,可谓步步维艰。
如今自己此去洛阳与兄弟多铎合兵,也是前途未卜。
想到此,忍不住长长的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叹道:“所谓人生,还真是命运多舛啊”
芝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