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这件事,并以这种看似冒险的行动换取更大的利益!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高力士浑浊的双目相对的时候,一种习惯性的自卑便再次无可遏制地占据了他的心头——那是几十年来自己在这位“老前辈”的面前形成的下意识反应,他痛恨自己这一点,但又无可奈何。
此刻,他只得硬着头皮答道:“皇帝以兴庆宫湫隘,迎太上皇迁居大内。”
高力士却没接他的话茬,只将眼一瞪,叱道:“此刻太上皇正在车驾之中,你这大胆的奴才焉敢不跪!”
李辅国没奈何,只得下马跪伏在地,口中称:“老奴不知太上皇驾到,唐突冒犯,望太上皇恕罪!”他口中只提“请太上皇恕罪”,却看都不看高力士一眼,显然也是在用他的方式向对方示威。
高力士回头看了看车上的李隆基,四目相对,他歉然一笑,对着那位自己侍候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抱歉,老臣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便又对李辅国身后的英武军将士们高声宣道:“太上皇道诸位将士辛苦!”
那五百英武军见长官李辅国已经下马跪拜了,又听高公公说太上皇慰问他们的辛劳,就纷纷将手中的兵器收了,滚鞍下马向着李隆基的车驾跪拜,口中呼道:“太上皇安好!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那一刻,李隆基浑浊的眼中扑簌簌地流下两行热泪,打湿了衣襟,他颤巍巍地伸出一只皮肤干枯,还生着老年斑的手,挥了挥,示意诸人平身。
高力士也从马上下来,缓步走到李辅国面前,说道:“李辅国,既然你是尊皇帝诏旨,就应与我一起引导太上皇的车驾入宫!”
李辅国心中虽然痛恨不已,行为上却不可遏止地服从,忙点头道:“是!是!”此刻,他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在高力士身边接受训练的小宦官,不敢违拗对方的指令。他心中虽颇不情愿,但也只得老老实实地与高力士一左一右拉着御马的缰绳,引着李隆基的车驾辚辚向太极宫而去。
……
后来,怀恨在心的李辅国终于寻了个罪名将高力士贬谪至偏远的巫州,又勒令陈玄礼致仕,只为李隆基留下了几十个老弱残兵充当太极宫的侍卫。最后,他连太上皇身边的宫人、內侍也都一一撵走,而李隆基的三百多匹御马也大多被这个家伙矫诏取走,只剩了十匹羸弱的老马留在空荡荡的御马监中日夜哀嘶。
而当天子李亨得知这些以后,只象征性的申斥了他几句,便不了了之。
刑部尚书颜真卿义愤填膺,当即率领百官上表问候太上皇的起居,实则是在用这种方式责难天子李亨的“不孝”和李辅国的肆意妄为。
李辅国得知此事后痛恨不已,他伙同张皇后寻了个借口怂恿天子李亨将颜真卿贬出了长安。后来,羽林大将军郭英乂也被调任陕西节度使,他是名将,在此平叛之时还有大用;而其他朝中忠直的大臣就没那么好运了,李岘、崔伯阳等人也都一一被贬谪出京。
偏偏就在这时,在经历了半生超乎寻常的忧虑劳苦之后,李亨的身体也终于垮了,先是一场大病时好时坏,直至最后卧床不起,如此一来,李辅国与张皇后相为表里,反而逐渐掌握了朝中大权,权势熏天。
……
却说颜真卿被贬出京,先后在蒲州、蓬州等地任职,整日忧国忧民,心情郁郁。
一日,颜真卿正在书房中写字,管家颜墨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禀道:“老爷,泉明回来了!还找到了姑奶家失散的闺女……”显然事情紧急,否则书童出身的颜墨断然不会如此冒失地闯进书房打扰他。
颜真卿也没有责怪他,忙放下手中笔出门去看,只见院中站着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直如叫花子一般,仔细一看,真是自己的侄儿颜泉明,他身后还站着一位少女,十几岁的年纪,虽然面色憔悴,但容貌端庄,衣服整洁。
原来,当年颜杲卿、袁履谦、颜季明、卢荻等人在洛阳慷慨就义之后,安禄山下令将他们曝尸街头,百姓畏于叛军的淫威不敢收敛他们的尸骨。后来,据说有位身着黄衫的游侠趁夜盗取了颜杲卿、袁履谦的大部分尸骨,偷偷背出城去安葬了,故此后来马燧入洛阳盗骨时,只找到少量遗骨送回。
也是机缘巧合,不久以后,果然有一位黄衫客寻到了颜真卿,他自称姓张名凑,正是当年盗骨之人。颜真卿在他的指引下寻回了颜、袁等人的大部分遗骨安葬,而颜季明的遗骨却未曾寻到,这成了颜真卿心中永远的创痛。故此,他派侄儿颜泉明继续查找失散亲属的同时,叮嘱他想尽一切办法寻回季明的遗骸。
所谓“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的名言果然不虚!好个颜泉明,他不辞辛劳,在过去的两年中发疯了一般走遍了黄河两岸,寻遍了洛阳周围。终是苍天有眼,他先后寻得了不少颜家离散的亲属和父亲的挚友袁履谦的妻儿。
就在去年,他还将三弟季明的遗骨寻了回来。
那夜,颜真卿看着侄儿季明那一堆残破不堪的白骨的时候心中阵阵刺痛,他想起自己兄长颜杲卿在世时的音容笑貌,想到这四年之中那些身遭荼毒的百姓和阵亡的烈士,又想到奸佞当道,朝纲不振,不知何日才能克定祸乱,胸中的悲愤更是难以抑制!他随手抄起架上一支旧笔,饱蘸浓墨,奋笔疾书,在一张大纸上写下一篇祭文,那一笔一划之间蕴含着开山劈地之力,一勾一捺间犹如挥出的大刀巨斧,要将那些害国害民的乱臣贼子杀个干干净净!
文曰: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顷刻间,他已将这篇一气写罢!他掷笔于案,仰天太息。不知什么时候,屋外突然狂风大作,声音犹如神哭鬼泣一般,顷刻间又是电闪雷鸣,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似乎连苍天都为之动容哭泣,要将这天地之间的污浊洗涤个干净。书案上的烛光摇曳,照在他已有些皱纹的脸上,那副略有些花白的胡须早已被涕泪打湿了……
此后,颜真卿一家节衣缩食,终日食粥度日,却始终如一的用他有限的俸禄供养亲族和烈士们的家小,不曾对他们有半点亏待。
此后,颜泉明又先后去淮南、江南、山南等地继续寻访,一路上风餐露宿,还要躲避乱兵,吃尽了苦头。如今,他终于又将自己姑姑的女儿——珠儿,寻了回来。
颜泉明握着叔父颜真卿大手,口中咕哝了一句:“贞儿,她……”便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一家老小立即七手八脚的赶上来救护,掐人中的掐人中,灌黄酒的灌黄酒。
颜真卿伸指搭了一下他的脉搏,知他是积劳疲倦,急火攻心所致,并无大碍,才略略放了点心。
正在这时,那位少女突然奔上前来,抱住颜真卿的胳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颜真卿仔细看时,才依稀认出是颜杲卿胞姐的女儿,姓张,闺名叫做珠儿的。他抚摸着外甥女的头,轻声宽慰道:“珠儿不怕,你泉明哥哥是累的,并无大碍!”
谁知珠儿一听,反而哭得更凶,抽噎道:“舅爷,舅爷,你快去救贞儿!你快去救贞儿!”
颜真卿大吃一惊,忙问道:“贞儿?是颜贞吗!她在哪里?”
颜贞是颜泉明的女儿,常山陷落后便下落不明,听珠儿话里的意思仿佛是她知道颜贞的下落,可是,为何颜泉明却没能将自己女儿一同带回来?
珠儿一边哭着,一边讲出了她们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