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蒙陛下恩宠擢拔,腆居高位。然臣绝无卖直取名之心,更无结党营私之意,此天地可鉴。今老臣年事已高,不能匡正人主,愿乞骸骨,归老林泉,望陛下恩准。”
“子寿!”李隆基脸色陡然一变,但还是亲切地称呼了张九龄的表字,安慰道:“朕深知卿忠直,才将如此大事与卿商议,怎可如此意气行事?朕方才言重了,卿速平身。”
门外檐下的高力士手揣浮尘,仰望着天边飘过的悠悠白云,轻轻吐了口气。
他对殿内君臣的脾气都是了解的,张九龄对当今圣人,对大唐的忠诚是没得说的,但就是他那个读书人的死硬脾气也着实让人受不了,遇到什么事情都要面折廷争,经常让圣人下不来台,饶是圣人修养极高,也常对张九龄颇有微词。
有一次,张九龄献上了他亲自编写的五卷《千秋金鉴录》,其中列举阐述了历代兴衰治乱的根源,圣人读后,在深表欣喜之余,也耐人寻味地说:“张子寿想做本朝的魏玄成啊!”——圣人把张九龄比作太宗皇帝时候的魏征,但那口吻显然略带嘲讽。
高力士很明白,本朝天子可与太宗皇帝大有不同。
贞观时候大业初定,内外交困,对内阁的倚重极大,故此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岑文本以及魏征等宰相班子以稳定为主,况且太宗在马上打天下,常以隋炀帝拒谏亡国为鉴,故此鼓励群臣批评时政,他也能够积极纳谏,不拘小节。
而如今天下成平日久,疆域、人口、货殖、赋税、军备等都比立国之初增长了若干倍,前些年,圣人也以毫无争议的政绩举办了封禅泰山的大礼,大唐的荣光远播四海,大唐的国力早已远远超过了太宗、高宗两位皇帝在位之时。
另一方面,当今的天子李隆基在经历了武周、中宗、睿宗时期的无数次宫廷政变的历练,深知这头“权力”的怪兽那几乎能吞噬一切的恐怖,朝堂内外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所以即便是姚崇、宋璟这种堪称名臣的俊才,也不会在相位上驻留超过三年。
高力士略一盘算,自圣人即位以来,所用之相,姚崇勇于实干,宋璟法度森严,张嘉贞善于吏治,张说精于文治,李元绂、杜暹等崇尚节俭,每位宰相都遵照圣人对治国的纲要在特定的阶段发挥自己的特长而又不至于大权独揽。
相比之张九龄则忠直敢谏,李林甫就要机变乖巧许多,而且特别善于体察圣意,他不仅做事细致周到,更善于平衡各方利害,且凡事都直奔结果,从不拘泥纠缠,故此堪称能臣。去秋,圣人想从东都洛阳提前返回西京长安,张九龄就以怕耽误沿途农事为由死命劝阻,还是李林甫提出为沿途州县免除租庸调,这才遂了圣人的心意。
“怕是子寿之后,就轮到哥奴喽”高力士暗想,但心中却总是隐隐地对李林甫有些吃不准,“福兮?祸兮?……。”
果然,李林甫当天在朝堂上虽然未发一言,退朝后却私下向天子进谏,曰:“此乃天子家事,何必与外人商议。”
从此,在不知不觉间,天子李隆基与首席宰相张九龄的意见冲突就逐渐多了起来,而对李林甫则日益器重。
终于,在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入阁的问题上,天子与张九龄的矛盾激化到了不可收拾。
牛仙客统领朔方节度府多年,厉行节约,府库充盈,政绩可观。得到李林甫的举荐后,天子龙颜大悦,欲任命牛仙客为尚书,并加爵位。
不出所料,中书令张九龄再次反对,道:“自开国以来,尚书之职只有德高望重者才可担任,牛仙客边疆小吏出身,骤然提拔到清要之位,恐怕遗羞朝廷。况且身为边将,充实仓库,修理器械,乃是本职,不足以论功。陛下赏赐金帛即可,不可封爵。”
天子怒道:“你嫌他家世寒微,难道你张九龄就出身名门吗?”这句话一出,显然已不想再周全眼前这位首席宰相的面子了。
张九龄浑身一个激灵,颤声答道:“臣虽然出身在岭南寒门,但臣却在中枢多年,执掌文诰。牛仙客边疆小吏,目不知书,如加以重用,恐难孚众望”,说罢便伏在地上晕了过去。
群臣记得清楚,那天一贯温文尔雅的天子把宽大的袍袖一甩,径自回宫去了。
退朝后,群僚谈及此事,李林甫唏嘘道:“只要有才识,何必满腹经纶。天子用人,有何不可?”他这话说的颇为真诚,似乎深深体谅天子的不易,赢得了颇多同僚的赞同。
不久,天子诏旨颁下——封牛仙客为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赐陇西郡公,食邑三百户。这道诏旨立即掀起了一场席卷大唐朝堂的****。
随即便有人上书弹劾中书令张九龄“卖直取忠,大伪似真,结党专权,排除异己”,而先前弹劾过牛仙客的监察御史反而被天子降旨杖杀。
紧接着,张九龄、裴耀卿等两位老臣就被免去了宰相职位。再没过多久,张九龄就被贬为荆州长史,从此远离朝堂。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就要结束的时候,更大的一场血色风暴却几乎将大唐朝堂的根基连根拔起!
……
不久以后,失去了张九龄庇护的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王,同时以谋反罪名被废为庶人,在一片凄风冷雨中,三人被赐自尽。
李唐家族父子相残、兄弟相煎的惨剧再次上演,如遭诅咒!
而且,没有人知道这个诅咒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如何才能解除!
据人回忆,在那个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面对三尺白绫、一瓶毒酒和一把寒光森然的匕首,三位“废王”的表现大相径庭。
废鄂王李瑶的反应最为失态。他一开始并不相信赐死诏书的真实性,还嚷着:“让我去见圣人,我是他亲生的皇子,定然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矫诏害我!矫诏,矫诏是要被诛九族的!”
当他意识到诏书的真实性后,竟又嚎啕痛哭,道:“我不想死啊!阿爷!”
他涕泪横流的脸上再也见不到之前那种天皇贵胄特有的盛气凌人的神情。
他死死抱住监刑人的小腿,哀求着、哭诉着,他说愿意把自己还未开怀的胡姬小妾送给使者,愿意将府中的珍宝献给圣人赎罪……。
一阵恶臭,堂堂的鄂王裆下竟已有屎尿流出……。
此时,比他年纪小几岁的废光王李琚却要冷静得多。
他刻意与李瑶保持开了一定距离,似乎不愿意让自己干净的白布衣沾染上恶臭的屎尿,他厌烦地说:“五哥,还是体面些吧,莫折了太宗曾爷爷的威名!”
他转身向废太子李瑛跪拜,道:“我娘亲早亡,阿哥一直照顾我。他们欺负我,也是阿哥给我出头。我只恨不能看到阿哥登基那天了,来世再做阿哥的兄弟!”言罢伏地叩首。
他一把拿过那柄寒光森森的匕首,对着李瑛笑了笑,惨然说道:“阿哥,我就知道,托生在咱们家,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话音未绝,便陡然刺入自己的胸膛,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李瑛,痛苦扭曲的脸上尽是绝望和哀伤。
负责监刑的宗正寺卿和皇宫內侍、军士等都不禁动容,都觉得光王算是对得起身上流淌的太宗皇帝的血脉的。
废太子李瑛凄然地看着还在血泊中抽搐的李琚。他既没有鄂王那般的惊慌失态,也没有光王那般绝望赴死,他很平静。
三十一岁的他,却当了二十二年的太子,所有的人都羡慕自己的显贵,甚至朝思暮想地觊觎这个宝座。可谁又知道这二十二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如今的他,竟然有一种解脱的释然,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卸掉重担后的轻松。他终于不用再每天在热切盼望和提心吊胆之间煎熬了,不用再时时刻刻控制自己的情绪规范言行,保持储君的尊贵和恪守臣子的礼仪了。
他看着李琚已经开始变得冰凉的尸体,凄然笑道:“是啊,托生在咱们家,早晚会有这一天……。”
此时,在旁边的皇宫內侍牛仙童奸笑着上前两步,对李琚冷言说道:“废光王已经上路了,郎君不如早去,一路也有个伴当”,这显然是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敦促李瑛速死。
那副小人嘴脸,连宗正寺卿等监刑大臣都觉得颇为反感,正想呵斥,怎料李瑛抬起手来,结结实实的扇了牛仙童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把他打的原地转了三圈。
李瑛破口骂道:“你个没鸟的废人,啖屎的阉狗,算个什么东西!也来玷污我的耳朵!”他此生从未用过如此肮脏的字眼骂人,此刻吼骂出来,竟异常响亮干脆。
牛仙童挨了揍,正在恼羞成怒,一旁监刑的宗正寺卿喝道:“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还不退下!”他登时如霜打了的茄子,心里恶毒的咒骂着,蔫蔫退到一边去了。
这一掌、一骂,李瑛胸中淤积已久的怒气得到宣泄,登时觉得无限畅快。突然,他的脑海中竟闪过一丝火花,一些长久以来都未明了的事情,此刻却如拨云见日般看得异常清晰。
他突然仰天狂笑,一口白牙显得森然可怖,道:“我死了,这位子也未必是寿王的!武惠妃啊,武惠妃!你欺我母亲是卑贱倡优出身,你武氏的血统到是高贵,哈哈,可正是这武氏的血统,却偏偏让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
他豁然起身,将那个盛着毒酒的瓷瓶抓在手里,转身向西北的方向叹道:“原来是你!好啊,我等你!我等你还我清白!”言毕,他仰头将那瓶毒酒一饮而尽。
“啪!”空瓶在金砖上摔得粉碎。李瑛痛苦地弯下身去,痉挛的双手狠命地插入金砖的缝隙,不一会儿就磨得指甲脱落,满手鲜血,他痛苦的呻吟着,声音越来越弱,口鼻出血,终于不再动了。
这恐怖的一幕已经把几近呆傻的李瑶彻底吓疯了。他带着满身的屎尿,在院中疯狂的哭喊、挣扎,就是不肯自尽。
刚才挨了一巴掌的牛仙童又壮着胆子走到宗正寺卿身后,捂着高高肿起的腮帮子,谄笑道:“圣人还在等某家回话,这废鄂王不肯自己了结,相公您看……这……?”
宗正寺卿厌恶的“哼”了一声,也不答话,转头踱开,军士们也都闪在一旁。
牛仙童仿佛立时来了精神,忙唤跟来的四个内侍道:“你们四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他一程?晚一点,小心我揭了你们的皮!”,那架势俨然是一条替主人看家的恶狗。
那四名內侍无奈,只得从按住正在挣扎的李瑶,把那三尺白绫套上了他的脖子,分头拽住两端,狠命拉紧……
李瑶的喉咙中嘶嘶有声,他的双腿开始抽搐,双手死命的抠着脖子上的白绫,可是这一切都毫无作用……随着最后的一阵痉挛,他再也不动了,曝出的乌珠死死望向天空……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老鸹,“呱呱”叫着,缓缓地向西北十王宅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