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冰雪的消融,幽州唐军的一支百人使团向土护真河上游的奚族牙帐进发了。
作为正使的王悔肩负了两件使命:第一,朝廷已经接到之前奚族请求赐婚的上表,此次双方磋商正式迎娶公主的细节;第二,幽州节度府决定追究契丹王李过折擅杀之罪,因而也提前安抚奚人,确保他们不会与李过折沆瀣一气。
折冲校尉史思明主动请缨作为副使随军护佑。他入军旅多年,一贯骁勇善战,刀下斩杀过的勇士不少,早年还曾因王悔是一介书生而轻慢于他,但共事几年下来,他早已为王悔的超凡胆魄和正直忠厚所折服。前番张节度要将自己斩首,恰恰是这位“书生司马”第一个站出来替自己求情,因此心中也充满了感激。他为人冷血冷面,平时话语不多,即便与自己的“义兄”安禄山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听得多,说的少,但不知为何,他竟觉得与这位书生司马有许多话可聊。
“我女人有了!”史思明骑在马上有些得意的说。
王悔听了非常高兴,忙道:“恭喜你啊,老弟!几个月了?”
“再有两个月就生了。”史思明答道。
“家里有这么大的事,怎还要与我一同出使?”王悔语气中略有些责备的说道。
“没事”史思明强自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走完这趟差事也来得及!”
王悔问道:“知道娃娃是男是女吗?”
史思明一贯冰冷的脸上也不自觉的泛起一点笑意,说道:“大夫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王悔非常高兴,说道:“男孩好啊,长大了让他读书习武,还有一百亩好田,不错!”
史思明也笑了起来,问道:“王司马也有儿子吧?”
王悔点了点头,笑道:“有个四岁的男娃,叫阿德,皮得不得了;有个女娃,叫霜儿,今年十岁,却是很懂事,都跟着家里的住在清河县老家呢!”与每一位说起儿女的父亲一样,这位久在苦寒之地的军人,脸上洋溢着暖暖的笑意。
“……”
两人有说有笑,率队往奚人营地而去……
土护真河的岸边残留着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消融,这队衣甲鲜明的唐军使团出现在这里,在奚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奚王李诗正在重病中,世子李归国和左护将琐高便带一队骑兵迎了出来。
琐高远远望见马上的王悔,欣喜地高声唤道:“那边来的可是我思敬兄长?”他在呼唤王悔的表字,显得十分亲切。
王悔纵马上前招呼道:“可是琐高贤弟?”
史思明令全队严加戒备,他自己跟在王悔身后保护。
王悔与琐高相熟!当年琐高曾被突厥人追杀,恰被王悔救起,两人惺惺相惜,互为知己。多年来,虽然他们各为其主,但旧日的恩义仍在。
两人也一直为双方的罢兵息战做着不懈的努力,如果此次真能和亲成功,不知会免得多少勇士战死疆场,又会少了多少孤儿寡母日夜啼哭。
张守珪之所以派王悔担任正使前来,也是考虑到他与琐高之间的这层关系。
琐高威望素著,族人见他如此信任来使,便也稍稍放下了提防之心。
奚王世子李归国亲自出迎,将唐使迎入了牙帐。
白发苍苍的奚王李诗斜卧在榻上,一场严寒又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在别人的搀扶下勉力从病榻上坐起,颤巍巍向正使王悔行礼道:“上国天使到来,本该亲自远迎,无奈老朽病体沉重,万望天使原宥!”
王悔忙微笑还礼道:“王悔参见奚王,本使受张节度委托问候奚王安好!望唐、奚双方早日罢兵息战,愿您的身体早日康复!”
奚王连胜称谢,便按照奚人习惯将王悔与史思明让入右手的尊位就做。
王悔将来意一一说明,众人听了无不欣喜。
奚王叹道:“不瞒王司马,我等得知李过折杀戮族人的罪行之后,还道大唐张节度会听之任之……,如大唐真能主持公道,讨伐李过折这只恶狼,那是为这白山黑水之间除去一害啊!只是不知张节度是否真的已下定决心?当年都山大战,奚人曾有不战之过,不知道天可汗会不会追究我族人之罪?”一番话说完,已是不住地咳嗽粗喘。
王悔安慰他道:“当年都山大战是受人调拨,天可汗已经明了。张节度说得明白,只要奚人从此专心归顺大唐,一概既往不咎!”
世子李归国血气方刚,忙插话道:“可是张节度如何能做得了朝廷的主呢?如何他说不计较便不计较了?”
王悔笑道:“世子此言差矣!天可汗施仁政,怀柔以安天下,张节度统领幽州节度府,受天可汗委派全权节制河北道军政要务,说话岂能儿戏?再者,如还计较以前恩怨,又何须派小使前来磋商赐婚事宜?”
琐高接道:“思敬大兄向来重信,我琐高是信得过的,只是如今我王抱恙,又如何进京迎娶公主?”
王悔来前并不知奚王患病,如今一见,心中也委实清楚这位皓首如雪的老人已病入膏肓,别说去东京洛阳觐见,就是幽州节度府也未必能支撑得到,低头沉吟道:“如今之计,可否由世子前去觐见?”
一时间,牙帐内众人均皆沉默。
“不妥!”琐高抬头缓缓说道:“大兄,为今之计,琐高可否替我王和世子走这一遭?”
他深知万一奚王不治,而世子又不在身边,族内一旦出现权力真空,极易出现反叛和骚乱,而趁老王尚在迅速与大唐缔结婚约,也免得夜长梦多。
王悔点头道:“贤弟是左护将,手握重权,为今之计,也只有你去,才能彰显奚族的诚意了!”
“且慢!”世子李归国说道:“王司马,不是我等不信任您。只是奚与大唐近年交往极少,琐高大兄一旦前去,万一有不测……”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白。
王悔知道目前奚人对大唐还缺乏足够的信任,世子李归国的担忧也实属正常,但此次一贯态度强硬的张守珪好不容易才被自己说服愿意罢兵息战,正是化干戈为玉帛的良机,绝不能错过。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说道:“诸位看这样如何!琐高入唐期间,我暂留贵地等消息,世子也带我领略一下白山黑水的美景如何?”这显然是说他自己愿意留下担任人质,化解奚人的不信任情绪。
他身旁的史思明身子一动,似觉不妥,忙接口道:“王司马,不如由我留下!”
王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对大家说:“我这位副使也是由天可汗赐名的,而且他的儿子就要出生了,我看还是我留在这里罢了!”
史思明待要坚持,但见他满面挚诚,眼神中并无一丝闪烁,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
奚王等人听了都十分感动,又听史思明曾得天可汗赐名,显然身份也十分重要,况且他家中将有孩子诞生,还能一起出使,显然唐军也并不存敌意。
世子李归国慌忙叩谢道:“王司马忠厚仁义,是我小家子气了,万望恕罪!”
年迈的奚王躺在病榻上,一时竟老泪纵横,叹道:“如早遇到王司马,奚人何苦与大唐为敌啊!”
琐高哈哈大笑道:“小弟入唐,思敬兄入奚,咱俩这个大媒算是做定了!”
此言一出,众皆欢笑。
奚王忙令摆宴,由世子代替自己犒劳大唐使团。
三日之后,奚人左护将琐高率领由贵族、使节和精壮骑士组成的三百人队伍,带着贵重的礼物准备出发。王悔和军仆李猪儿两人暂时留在奚人牙帐,其余人马由副使史思明带领,陪同琐高先谒见节度使张守珪,之后再前往洛阳朝见天可汗请求赐婚。
这条喜讯如春风一般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奚族营地,有家属得知自己的家人即将去洛阳朝见天可汗,并将为部族带来永久的和平,都非常高兴。
一时间,离别的忧伤与和平的喜悦萦绕在这片针叶林营地中——这边是妻子拽着即将远行的丈夫说个没完没了,那边是儿女央求自己的父亲带回大唐的玩具与甜食,有的白发的翁媪则嘱托自己的儿子注意身体,有的弟弟叮嘱自己的兄长一路珍重。
就在这时,人群中蹿出一个裹着破烂兽皮、蓬头垢面的疯女人,她手中举着一块乌油油的龟甲,疯疯癫癫地手舞足蹈,在人群中钻进钻出,口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都得死!哈哈!都得死!哈哈!”
这不祥的言语惹得几个剽悍的妇女要用巴掌和柴棒整治一下她的疯病,那疯女人见有人要打她,便抱着头一溜烟跑开了。
她恰巧跑过王悔的身边,身上的恶臭熏得他几欲作呕,王悔听到她嘴里还含混地念叨着:“野猪吃人,哈哈,野猪吃人,哈哈!”
军仆李猪儿啐了一口,骂道:“呸!呸!呸!真是晦气!”
琐高向王悔解释说这疯女人原是前契丹王可突干的小女儿,名叫乌真。可突干被杀后,她一个人逃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又生了场怪病,就此变得疯疯癫癫起来,大家可怜她,任凭她在营地中自由走动,平日还对她略加照拂。
王悔闻听此言,颇感慨人生际遇竟如此荒诞多变,也不由一叹。
……
终于,入唐求亲的奚人使团在史思明的陪同下上路了,他们纵马泅渡过土护真河的浅滩,向平卢城的方向进发,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已在那里等候。
几日盘桓下来,奚族名将琐高注意到了史思明这位大唐副使也颇为不俗,此人的目光犹如草原上的一匹孤狼,犀利、残忍,从身手上看也绝对是战场上的一员悍将,而他手下的士卒更是唯他马首是瞻,然而琐高也能看得出来,此人非常敬重王悔,一言一行都极有分寸,就像一条驯服了的獒犬。同样的,一向目中无人的史思明也对眼前这位奚族名将起了相惜之心。
大雪后道路泥泞,携带了大量珍贵货物的队伍行进速度不是很快,直到第二天晌午队伍才缓缓行至平卢城外的一处山谷。
突然,山谷中蹿出一骑,史思明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安禄山手下的一位传令兵,那人奔到马前急传道:“左骁将军有紧急军情,令校尉速回行营!”
“何事?”史思明大声问道。
“属下不知!”那传令兵将令传到,也不多说,调头纵马而去。
史思明心中惊惧,暗暗思忖义兄安禄山怎会带兵于此,心念电闪间,蓦地出了一层冷汗,忙向琐高抱拳行军礼道:“琐高将军,转过这道山谷就是平卢城,末将有重要军务先走,告辞了!”
还未等琐高答话,史思明便一声狼嚎般的呼哨,一百余幽州兵便立即出列,随着他奔入了山谷,只将琐高和他的使团抛在了原地。
琐高的脸色已阴沉的怕人,他已从史思明那慌张的神态中觉察到了点什么,急忙传令道:“全队戒备!”
他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冷箭正中他的肩窝!
“啊!”琐高猝不及防,大叫一声跌落马下。
随着一阵梆子响起,左右两边丛林中箭如飞蝗般向他们射来,奚人纷纷中箭落马,立时死伤了大半。
琐高不愧是奚族第一勇士,他一把拧断了箭杆,狂喊道:“贼子有诈,我们上当了!跟我杀出去!”
他拧身上马,带着幸存的奚族骑士向来路杀去,两边山林中的唐军伏兵随后掩杀过来。
他们奔不多远就被一支队伍截住去路,当先马上一员金甲唐将,身材胖大魁梧,正是幽州左骁卫将军安禄山。
此时,愤怒和仇恨充满了琐高的胸膛,他高举手中的长矛,转身向身边的奚族战士喊着:“大唐无信!王悔欺我!跟他们拼了!”
幸存的奚族战士只有百余人,但他们大多都是跟随琐高征战多年的勇士,均知今日已身陷绝地,恐怕是有死无生,不禁为唐军的卑劣伎俩感到不齿,他们心中刚刚对大唐泛起的一点好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熊熊怒火,故此人人如疯狂的野兽一般投入死斗。
唐军虽早料到对手会做困兽之斗,接战后还是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若不是安禄山事先做了周密的布置,他们几乎被这波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冲乱了阵型。
然而,无论琐高他们如何死拼,仅有一百多人的奚族战士还是一个个倒了下去,他们就像一碗泼在沙滩上的水,冲开一个沙窝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奚人的尸体已经堆成一座小山,战士们的血水汇集成小溪,流淌不多远便被贪婪的土地吸收,吸饱了人血的土地和积雪就变成了令人恶心的鲜红色,触目惊心。
琐高身边最后一名奚人战士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他已千疮百孔的躯体上喷涌着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琐高手中的长矛也已折断,满身血污的他瘫坐在地上,嘴中吐出的白沫已被血水染成粉红色,他的右臂已被人砍断,左手仍持半截断矛无力地挥舞着,布满血丝的眼中仍满是仇恨的盯着不远处的一个人。
“史思明!你个杂种!”他如垂死的野兽般嘶哑地骂着,无比怨毒地向史思明的方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举起左手的半截断矛从下颌狠狠插进了自己的头颅。
此刻,史思明正立马在安禄山身边,他没走多远就发现身后已变成了修罗地狱,刚刚还在与自己互称兄弟的奚人战士遭到了屠戮。
他也已明白是义兄安禄山救了自己一命,如果没有他那道所谓的军令,自己此刻要么已经死于唐军的箭雨之下,要么死于奚人的长矛之下了。
“阿兄,这是为何?”史思明眼睛也布满了血丝,急切的询问安禄山。
“为何?”安禄山表情认真的说:“你不知道吗?奚人暗藏奸计,此番以求婚为名前来,实际上准备突袭平卢城!若不是张大帅识破了他们的奸计,恐怕你现在早被他们害了!”
“怎么可能?他们只有三百人”史思明说。
“怎么不可能?他们后面跟着大队人马呢!”安禄山盯着史思明,那表情似乎在说“这你都看不出来”?
“阿兄,奚人已经决意归降了,我出发前反复查探过,决计后面不可能有大队人马。”史思明说的是实情,以他多年行军的经验,奚人如有异动,绝不可能骗过他的眼睛。
“你个棒槌!张节度的部署还能有错?”安禄山似乎也不想再与他争辩,只敷衍了一句。
听到“张节度”三个字,史思明脑中似乎崩出一星火花,他在马上大叫一声:“糟了!王司马危险!”
他不顾安禄山的劝阻纵马向来路驰去。
“不怕死的,跟我去救王司马!”他向自己同来的一百骑兵扔下一句,那些骑兵闻言,立即拨转马头随他而去。
安禄山心念一闪,思忖道:“此番大费周折才斩杀了三百奚人,虽然擒杀了琐高,但战果毕竟有限,不如乘胜追击直扑奚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