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初。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衙,殓房。
在穆庆臣前往宇文鼎别业的几刻工夫前,万年县殓房内的气氛正渐趋剑拔弩张,和着此间阴冷的腐败空气,直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张翊均其实早在初入万年县衙时便觉出了陆兴行事的蹊跷,尤其是在自己道出欲寻何人时,陆兴眼神和言语的不自然、他对县主簿的暗示,张翊均皆看在眼里。显然王晏灼在场时他不便动手,因此便让县尉何俅将王晏灼和李商隐带离,而县主簿适才则借口调查册簿,实则去回禀陆兴,调集县兵将自己堵于殓房之中。
这一切,张翊均都想得很清楚……
然而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倘若不当机立断,逡巡不进,那么自己永远也别想进到这间殓房内一探究竟。
但现在问题在于,自己当如何脱险……
“陆县令何出此言?”张翊均挺直腰身,面色平静,语声清冷道:“案发之时,某恰在清凤阁,乃同场目击者之一,自觉此案草草了结,内情略有蹊跷,故此特来探访查验……”
“蹊跷?”陆兴鼻孔中发出一阵嗤笑,冷冷道:“足下莫要巧言令色了,说到蹊跷,应是足下才对!”
陆兴言讫,便缓缓高举起右手。在侧的县兵们都知道陆县令要下命令了,一阵躁动。他们并不知道县令如何处置这名疑似凶案从犯的凶徒,但因见张翊均手无刀兵,都纷纷向张翊均这边又挪了几步。
张翊均在面对悉怛谋和柏夔时都不曾退却,更不可能被几名手持利刃的县兵所吓倒。他已经心下确定,这陆兴显然不像那两人蛮不讲理、难以对付。
更何况……张翊均唇角微微一翘,陆兴这个名字,对他并不陌生……
让陆兴颇感意外的是,张翊均面无惧色,不单未后退一步,还神情轻松地负手而立,炯炯双目与自己的目光交汇,口中幽幽道:
“陆兴,陆简礼之子,贤相陆贽之孙,想不到竟是不问黑白,有眼无珠,草菅人命之徒,可悲可叹啊!”
陆兴先是惊诧于此人竟能道出自己家世为何,但在听完这番言辞后登时气得满脸发白,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反击,只得指着张翊均的鼻子怒骂道:“你……你……血口喷人!”
县令的反应基本印证了张翊均的判断:陆兴乃是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是读书人便自有书生意气。
张翊均拿捏住这一点,一字一句,半是质问,半有试探道:“陆县令,你为宰辅之后,又为朝廷命官,自当熟知唐律,凡事当讲证据确凿。敢问陆县令,胆敢如此妄言,认定某为凶案同谋,定是证据足备?”
“这……”陆兴嗫嚅半晌,欲言又止的样子被张翊均明白看在眼里。
第一问就被问住了?
这让张翊均大跌眼镜。从陆兴的回答来看,他已经基本排除了此人是乱党同谋的可能,毕竟那群人行事可向来讲求个狠毒辣拗,如是敌人便是招招死手,绝无余暇与自己在此讲起道理。
张翊均微眯着双眼,心里已对这新上任未及期年的万年令如此行事的缘由猜出一二,便接着道:“陆宣公一代贤相,为大唐兢兢业业,唐室再安,全赖其功。某也相信,身为陆宣公之孙,如此草率宣判鄙人之罪,或不为陆县令本意?”
陆兴听了难掩意外,有些紧张地眼神忽闪几下,不知是不是望向身旁的县兵。
陆兴忙叉手惊问道:“敢问足下名讳?”
张翊均见对方松口,同样回礼作答:“某不过一不齿于时政的唐人罢了。”
对这回答,陆兴愣有俄顷,不知是在思忖还是在权衡。须臾过后,陆兴下令让身旁县兵收起利刃。这让本已跃跃欲试的节级有些失望,只得悻悻然地让出小室入口。
陆兴快步走到张翊均跟前,稍有顾虑地压低声音道:“此间腐臭弥漫,难称言谈佳处,足下可否同陆某往雅堂细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