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仗,运气好一路大胜,爵位升到了大夫,回家乡后做了正式的狱掾。
但五年过去了,喜再未得升职,安陆县令很器重他,曾私下对喜说过:“喜君清正廉洁,精通律法,为人也厚道诚实。奉行公务时用心公平、对百姓也仪态端正有礼。再加上汝已爵至大夫,是有机会继续提拔,到郡中为官的,只差……”
没错,只差一桩漂亮到能写入《封诊式》的大案,就能让喜被郡里看到其身上的才干与勤勉。
要说喜没有进取之心,那是不可能的,哪怕撇除升官的好处,他对自己的名字能被记入《封诊式》也颇为期盼:喜很清楚,自己在家乡虽受人敬重,但放在硕大秦国,仍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像他一样的秦吏成千上万,惜墨如金的史书绝不会为喜这种人落笔。
所以他只能将自家的小事,与国家大事记在一起,好证明“喜”和他的家人曾在这世上的痕迹,如此而已。
可若能侦破疑难重案,他的名字和事迹,就有机会编入《封诊式》,那样的话,喜的故事就不再是他闲暇时随手记录的自娱自乐,而将被成千上万名秦吏阅读、记住……如今大王遇刺,战端再起,作为边境郡县,南郡和安陆治安很可能成为大问题,这会不会是一个机会呢?
就在这时候,亭部门边的狗又狂叫了几声,但很快就闭嘴了,大概是有避雨的人来投宿吧?喜正想得出神,被这声音惊到,竟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
“古人说过,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以为,善治者亦无赫赫之名,秦国中心的栎阳出了这种大案,这不是荣耀,而是当地狱吏的耻辱!”
在喜看来,能让一地所有人,上到大夫,下至隶臣,都能受律法庇护,循规蹈矩,各安其份,这才是他理想中的社会。安陆的现状就很好,喜做了狱掾五年,未曾兴过大狱,各阶层却能井然有序,亭部也能维持治安,没闹出震惊全县的惨案,这是他内心颇为自傲的。
哪怕,“县中无事”并不是秦国官吏提拔升迁的参考条件……
“我宁可永远不得提拔,名字也入不了《封诊式》。”
喜低声告诉自己:“只求不论风霜雨雪,安陆能一直平静如常。”
这时候,院子对面的庐舍传来嘈杂说话声传来,旋即又响起舍人愤怒的呵斥!噪音消弭了下去,变成了窃窃低语……
很快,老舍人叩响了门扉,喜打开后,却见他脸上带着谄媚的笑,身边跟着一个身着棕色深衣的妙龄少女,她垂着头,双手端着托盘食盒亦步亦趋,应是舍人的女儿。
喜的饭食很不错,有精米白饭、清冽浆水,还有肉食,既然没有超出接待的规格,喜便欣然颔首就食。
舍人打发女儿先离开,他则跪坐在席边道:“院中来了群去县城服徭役的黔首,像猴子般吵吵闹闹,扰到喜君了。”
秦国的规矩,不同等级的人居住在不同之处,喜能住进单独的房间,车夫沾他的光住在副间,黔首、卒伍就得挤大通铺,隶臣妾更可怜,只能蹲在马圈牛棚。
“无妨。”喜停下了筷箸,忽然又想起远赴燕赵的小弟,他心中生叹,遂多了句嘴:“都是年轻黔首,其中不少人恐怕还是第一次远离乡里,风里来雨里去也不容易,只要彼辈不违法闹事,亭部也勿要为难他们。”
舍人忙应诺,这时候亭长也拎着不知从哪打到的酒赶回来了,得知喜因孝期不能饮酒后他颇为尴尬,喜让亭长赶快去做分内的事,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行前反复叮嘱舍人要给喜备好泡脚的烫水。
等他们悉数告辞后,天已全黑,喜奔波了一天十分疲倦,也不想浪费公家的蜡烛,索性书也不看了,和衣侧躺在榻上。他听到外头雨声窸窸窣窣,没个停歇,隔壁黔首徭役们居住的庐舍里还有剧烈鼾声传来,风雨如晦,树木飘摇、湖水涟漪,唯有亭部外的天狗,仍安若磐石……
……
当夜无事,次日喜一早起来后,但见骤雨初霁,推门而出时,舍人早就端着盛满热水的盆,来侍候喜盥洗。院子对面起晚了的黔首们则只能捧着屋檐下依稀滴落的昨夜雨水擦脸,看到喜后连忙朝他作揖。
亭长来挽留喜吃早食,但喜急着回县城复命谢绝了他的好意,亭长只能与求盗、舍人等送出亭外,车夫早就喂饱了黑白二马,擦拭好了车舆,只是路上还有些泥泞,速度快不起来。
喜坐在舆中,手里握着昨夜没看完的简牍,目光却已飘出窗外,明媚的阳光普照云梦,枯黄的芦苇甩干了露珠随微风摇曳,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行至正午,路边的里闾渐渐稀少,接下来一段路会经过湖阳亭地界,这一带多有荒僻之处,喜正垂首读书,车夫却忽然“咦”了一声,马车速度放缓下来。
“何事?”喜在车中询问。
“喜君,前方泽旁道路边,好像有人起了争执。”车夫只远远望见有两批人对峙于芦苇荡外,一方有四五人,全副武装好似亭卒,另一方则更奇怪,两个人站着,还有三人被绳子缚住坐在地上……
“或许是本地亭长在捉贼呢。”车夫如此猜测,喜也没太放心上,既然是本地亭部份内事,他也没必要停车过问,得等到断案审判的程序,狱掾署才会介入。
马车离那群人渐渐近了,隐约还能听到剧烈的争吵声,喜忽觉不对,正要说话,车速忽然停滞,晃得喜冠都差点歪了,两匹马也剧烈嘶鸣起来。原来是车夫猛地拉住了缰绳,旋即他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竖子,竟敢当涂拦道,你可知这是谁的车?”
“自然知道!”外头响起一个浑厚的嗓音,那人高声大喊道:“小人有冤情,还望大夫做主!”
喜颇觉奇异,他遂正了正自己的冠,缓缓掀开车帘,往外一瞧,却见一名面色铜黑的黔首,正朝马车弯腰作揖……
喜说:“汝有何冤情?且道来。”
黑脸汉子不卑不亢地说道:“小人是前往县城服役士伍,昨夜与大夫同宿于客舍。今早与同袍结伴而行,路遇盗贼劫杀商贾,便上前阻止,擒获三名贼人,正想送去县城交付官府,谁料……”
两人擒三盗?喜心中略惊,再度上下打量黑脸汉子,他确实孔武有力,更奇的是,此人于纷乱中言辞依旧条理清晰,不像个普通黔首啊。
这时候后方脚步急促,几个当事人都赶过来了,除了一名瘦猴般的黔首站到黑汉子身边外,还有本地湖阳亭长和他的手下们,亭长认出了喜,顿时脸色一白。
黑脸汉子立刻指着他道:“谁料当地湖阳亭长欲夺取贼人,将功劳占为己有!”
“上吏明察!”
湖阳亭长十分慌乱,连忙下拜连连顿首:“下吏只是按照惯例询问一番,并无夺功骗赏之意!这士伍,他是诬告!”
这下案子有意思了,喜捏了捏手中简牍,依秦律,不论是抢功冒认,还是诬告反坐,都是重罪啊。喜目光在双方间来回游弋,观察他们的神情与体态,黑脸汉子虽怀激愤却仍冷静,湖阳亭长则汗如雨下,喜想起来了,他似乎是县里左尉的亲戚……
喜心中很快有了计较,先朝湖阳亭长点了点头,给他一点希望与暗示,以免此人太过紧张做出更糊涂的事来,毕竟他和手下五兵俱全啊:“你叫贞罢?”
“诺!正是我!”湖阳亭长面色一松。
但喜没理会亭长的示好,又摸着唇上胡须,平静地说道:“孰真孰假,汝等押解案犯,随本吏去县里走一趟,便知晓了。”
末了,他才对黑脸汉子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此案在我职权之内,吾乃安陆县狱掾,喜!汝何名?”
黑脸汉子再揖,报上了一个朴实无华的名:
“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