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菲茨威廉来看望海伦娜之前,在起居室里发生了一件事。
起因是男管家提醒哈里斯宾塞,收获季节到了,最近又有庄园的农户向他借猎枪用以驱赶偷吃粮食的野生动物,而他的猎枪已经有一年没有清理了,贸然拿出去使用很可能造成危险。因为伊莎贝拉怀孕的缘故,哈里这一年都没有参加过任何狩猎活动。
忙着陪伴妻子和两个新生儿的哈里完全没有心思处理他的猎枪,于是顺口请求菲茨威廉和男爵先生还有海因茨去帮他清理一下那几支猎枪。
“……海因茨对枪应该尤其擅长,他毕竟是军人,海因茨呢?”哈里抱着婴儿问。
“他又去看望海伦娜了,最近几天他真是忧心忡忡。”
“哦!”哈里气愤道,“那位突然跳出来的主教太可恶了!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居然利用一个年轻姑娘的前途来换取政治资本!而这位姑娘的行为是这么神圣!她就像上帝赐给我们的天使!……”
“别激动。”菲茨威廉面无表情说,“最近几天之内事情就会解决了。”
“但我仍然认为你们对他太客气了!……”
安抚了哈里,男爵和菲茨威廉来到起居室,管家将主人的几把枪和清理工具送过来,不一会儿又把海因茨带来了。
“男爵先生,你似乎说过要替舍妹画像,但大家还从未有幸一睹你的高超技艺,冒昧问一句,请问你都画好了吗?”海因茨一坐下就熟练的拿起一把枪开始拆,漫不经心的说,“等海伦娜完全康复我们就会离开了。”
另外两位绅士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哦……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快就离开,请问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或者直接回普鲁士?”男爵问。
“目前还没有确定,不过海伦娜一直表示她很向往跟我一起游历,她甚至问我去不去美洲。”
“这是令妹的意思吗?”菲茨威廉盯着手里的猎枪问。
“是的,我刚才问过她。”
菲茨威廉不再开口,男爵先生则耸耸肩:“这确实很遗憾,我的画还没有完成,只差最后的一小部分——脸部就可以完成了?”
海因茨看看他:“我还以为你画的是肖像画?”
“是啊。”
“脸部难道不应该是肖像画的重点,应该首先描绘吗?”
“这个……每位画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创作方式,我先完成了整幅画的背景和人物的轮廓……”
“可惜画留在兰顿了,不然我真想看看男爵先生的大作。”
海因茨略显没好气的说。现在他对海伦娜失控的人生感到深深的无力,就算把海伦娜带走,今后回到家乡她会继续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谁也说不准,前途实在值得担忧。说起来他应该管束妹妹,然而让他上战场容易,对付年轻姑娘他就完全傻眼了,何况像海伦娜这样精灵古怪的姑娘,耍贱卖萌扮无辜无一不灵,海因茨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然而要眼睁睁看着妹妹嫁不出去,变成一个被人视为怪人的老姑娘,实在令他痛心,因为他了解现在这个长大后的妹妹,她的爽朗俏皮和小时候并无不同,只是她现在全心投入了高尚神圣却对她毫无好处的医学事业,更增加了坚毅冷静的性格,这让海因茨的心情异常复杂,充斥着惊异、钦佩、担忧、怜惜……对于前途和幸福海伦娜似乎毫不在意,却反倒成了海因茨的心事。
现在海因茨只剩下最后一个希望——如果能有个品行可靠又能够征服海伦娜的绅士把她娶回家,那就让人放心多了。姑娘一旦结婚,总是要投入家庭生活,并且尊重丈夫意愿的,那一定有助于把海伦娜的行为约束在一个相对比较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他曾经认为男爵或者菲茨威廉能够做到这一点,然而……
“去男爵先生的房间,把他的画作取来。”
海因茨还在暗自叹气,菲茨威廉突然对门口的侍从这么吩咐。
侍从离开了,男爵和海因茨无语看着菲茨威廉,而后者板着脸,娴熟的把一把枪拆得哗啦啦响,正在用通条清洁枪膛。
“……所以我们知道了,没什么能瞒得住他。”男爵先生无奈的对海因茨笑道,“前两天我意识到我们可能会在林奇待一段时间,所以让人替我把画取来了。”
侍从取来的是一卷画布,管家还吩咐他们同时抬来了一个画架,并自觉把画固定到画架上。
画布一展开,就引起了海因茨的皱眉凝视,菲茨威廉假装不经意的抬头瞥了一眼,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这是……什么新的风格吗?男爵先生,月亮的比例似乎大得不太正常?”海因茨问。
“还有对画面光线的刻意渲染。”菲茨威廉轻轻触摸画面,感觉油画颜料堆积的凹凸感,“海上有雾吗?”
“那说明我的技巧还远远无法表达出我想表达的情景。那不是雾,是过于明亮的月光和以及它在海上的反光造成的景象。朋友们,你一定不会相信,我的画并没有夸张。事后我问过船上当时跟我在一起的水手,他们描述的情景跟我看到的完全一样,当然我的技艺实在有限,可能很难表现出当时那种感受……”
“所以这就是海伦娜?”菲茨威廉看着画面左中间,站在甲板上只有一个轮廓的少女身影,除了金色长发之外,她的脸部还是一片空白。但是在右上方那个巨大月亮的衬托下,她衣裙拂动的身影看上去给人一种奇异的,仿佛从天而降的感觉。
“……你的绘画教师一定相当推崇古典派画风?你把画面中的人物处理得好像教堂穹顶上画的那些小仙女。”海因茨笑道。
“哦,我说了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是真实的画面。那一天确实有些不寻常,你瞧这大海和天空,在这样的月夜里好像突然无法分辨它们之间的界限,我们的船就好像不知不觉驶过了大海的边界,航行到了天空之中,四周静谧无声,感觉就像上帝随时会出现在你面前对你说点什么……”
男爵先生摇摇头,“你们知道,在大海中航行时什么都可能会发生,大海是神圣的,也是神秘的。总之,下一瞬间,原本因为晕倒而在船舱里休息的海伦娜突然醒来并走上甲板,就是这一幕。过了一会儿我们才意识到,一切恢复正常了,大海一如既往,月亮也没有什么特别,最后我们安全的航行到了英格兰,但这副画面一直留在我心里,所以我产生了将它画出来的想法。不过,拙作原本没有打算展示给你们欣赏。”
男爵先生摊摊手看看菲茨威廉,海因茨则皱眉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突然直言不讳的问:“所以你当时真的向她求婚了?”
“哦!这个,请你务必原谅我的孟浪,不过,看在令妹已经对我呲之以鼻,令我颜面无存的份上,想必你也不忍心太多苛责我吧。”
男爵先生惫懒的笑着,全然不在乎菲茨威廉听着这些话对他施以的冷眼,
“在海外的两年里,我跟骗子、小偷、投机客、杀人犯和野蛮人们打了太多交道,差不多已经把文明世界的礼仪忘在了脑后,我像个海盗一样强行登上海伦娜的座船,还认为我既然是出于一片好心,那么行为自然也无可指摘。但是当我登船说明真相之后,海伦娜的惊恐和伤心让我意识到,或许好心不应该用这样粗鲁无礼的方式来表达,但那已经晚了,面对这位年轻小姐的失望和痛苦,我认为应该弥补一下她的损失,她仍然可以嫁给威斯顿家族的继承人……别这样看着我!海因茨我的朋友!我已经意识到那种自以为是的做法有多么野蛮无理,并为此诚恳的向令妹道过歉,获得了她的原谅。”
“……到了今天,如果一再指责你和你的家族对海伦娜造成的伤害,似乎会显得太过苛刻。”海因茨沉郁的说,“但命运对海伦娜未免太不公平。”
这对话就到此结束了,三位绅士都沉默下来,不久之后管家被哈里派来询问菲茨威廉一件小事,菲茨威廉便趁机离开起居室,跟管家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走向海伦娜的房间。
这几天菲茨威廉的欲言又止海伦娜都看在眼里,她自认为完全了解这位先生的心理活动——一方面他还处于被拒绝的尴尬和怨恨当中,没办法心平气和的面对海伦娜;另一方面,出于良好的教养和风度,他又认为必须亲自感谢海伦娜。
所以她认为,菲茨威廉可能是想找机会正式的向她表示感谢,但无论如何她也想象不到,会亲耳听到他的道歉——道歉?for what?
“……两个多月前,我曾经认为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像那样折磨我了,但这几天我内心受到的折磨却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显然查理已经告诉你了……”
“是的,请不要责怪查理。”
“不,现在没有必要再隐瞒了,作为了结,教会会派出一名执事来调查此事,然后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调查?”
“只是一个形式。”菲茨威廉语速极快,“你拯救了伊莎贝拉的生命,这才是最重要的,而你的努力所带来的医学进步无疑将拯救更多的生命,对于已经了解你的高尚、无私的朋友们来说,那些对你无端猜疑、指责,以无知的流言伤害你的声音无疑是令人厌恶和愤怒的,而我意识到,我曾经也和他们一样。”
说完这些话,菲茨威廉恳切又局促的看着海伦娜,似乎期待又害怕她的反应,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下去:
“我曾经用严苛得毫无必要的言辞指责你,却没有意识到你的可贵之处,你大可以过上毫无危险的生活,但却依然选择了一条艰难得多的科学之路,而我却如同那些愚昧陈腐的声音一样,只知道指责你的离经叛道。在你做手术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要主动承担起拯救生命的责任需要多大的责任感,而就在两个多月之前,就是我,居然那样严厉的指责你毫无责任感!……”
菲茨威廉重重呼出一口气,颓然坐下来,把一双大手祈祷般交叉在下颌处,这副懊恼的样子完全超出了海伦娜的想象,她惊讶的看着他,心底开始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的溢出一丝丝喜悦……
“直到听说了那些无知的流言,并且为之感到愤怒时,我才意识到,我的行为并不比他们高尚多少……事实上,两个月前我已经意识到你在独自面对这艰难的一切:命运的不公正,拥有足以拯救生命的医学才能却不得不面对人们猜疑和嘲笑的目光……但我却出于一贯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和那些人一样,粗鲁的指责你,用言辞伤害你,还认为自己是理智和正确的,这几天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羞愧得不敢面对你。但我必须来请求你的原谅,无论你是否原谅我,我都必须这么做。”
海伦娜听到一半就笑了,到最后她双眼里都盛满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