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道上一片寂静。
远处城门内,早就消弭了喊杀金戈之声,那惨嘶痛叫也已远去。只有那些断肢残腿、袅袅余烟,还在诉说着一个惨烈的过去。
但那惨烈其实并未完全过去,只是暂时不在此地了而已。
一匹骏马飞驰而来,带起了驰道上的黄土尘烟。
马上的骑士浑身带着一种勇迈明锐之气,纵马直向西门而去。
他握住缰绳的双手,坚定而刚毅,面上则一派肃穆,似天下任何事都不足以引起他的重视。
正策马狂奔中,一人从天而降,滚在他的马蹄之前不远处。
马上的骑士神情冷漠,似无所见地继续前驱。
但就在地上的人挣扎着爬起,马蹄就要踏上他的一刹那,马上的骑士忽觉心有所感,忆起了从前某个人曾劝诫自己的一幕。
对方的面目自他的脑海闪过的一霎,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为不妥的感觉,单手竟不由自主微一用劲,马儿发出一声嘶叫,硬生生的顿住了前进的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他在勒马之后,又暗笑自己太多心:不管挡路者是谁,其实都不值得冒着爱马受伤的危险。正待训斥挡路的人,对方忽然抬起了头,茫然地对他望了一下,随即翻身站起,调转身体,往城门冲去。
骑士大惊并庆幸之下,下马急追,终在半里之外,扯住了对方的腰带:“貂蝉!”
对方却立即暴怒起来:“我不是貂蝉!——谁是貂蝉?!”同时拼命地挣扎,要从他的怀里逃脱出去。
那骑士略感无奈地道:“……小江。”
不用说,这半空跌落的人正是江四九。
而这正用双手死死地扣住她,不让她乱动的人,正是马超。
江四九停止了挣扎,目光定定地看着远处他的马道:“马将军,可否将此马一借?”说着,她就打算飞奔到马那里去,可惜双手被马超牢牢把住,动弹不得。
马超大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驰道上,显得分外空落。
江四九望着他,谨慎地道:“是不是我告诉了你,你就会把马借给我?”
马超似笑非笑地道:“你先说是什么事。”
江四九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猜测他的诚意,看了一会儿之后,两汪眼泪忽然抛下:“他死了!”
马超疑惑地道:“他死了?”想了一想,由疑转喜,“——你是说曹昂死了?”
他情不自禁,在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但见江四九悲痛欲绝的样子,又赶紧收了回去。
江四九点了点头,满心期望地看着他:“马将军,那你的马……”
马超却道:“既然他已经死了,你还要马做什么?”
江四九道:“我想把他的尸首从乱军中找回来。”
马超冷静得近乎冷酷地道:“他有自己的父母亲人,你何必多此一举?”
江四九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道:“乱军之中,我只是怕……”
马超截断她的话道:“他在哪?”
江四九道:“就在南城。”
马超道:“既然你定要这么做,那我替你去吧。——此时以你的状况,我看出不了数步就会被城内的守兵杀死。”
江四九急道:“但我非去不可……”
马超再一次打断她的话:“你有没有听到北门那里,有一阵骑兵赶来的声音?”他颇为不耐,“若不速速行动,只怕你我都会变成一具尸体!”
江四九顺着他的话道:“这样的话,何不让我随你一起去?”
她的双眼仍凝注着马超,面上满是渴求之意。
马超还待再解释两人一尸一马如何行动得快时,也不知怎么了,见到她的眼神,内心骤起了一阵莫名的烦躁,他道:“也好。”
江四九以为他当真改变了想法,欣喜转身,正待要走,忽然被马超一个手刀击打在后颈上,立时倒在他的怀中。
后者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形,然后把她悄悄地藏在驰道南边草地的一处深坑当中,全身都用草覆上,若不细看,绝不会发现这里有人。
马超做好一切伪装,哼道:“这次若还把你让给别人,那还真是我毕生之耻。”
但想来为何当时却轻易放任她去寻找自己的爱侣,至今却仍无法想通。
他一声呼哨,马儿迅速地跑了过来,将他载入宛城。
宛城之内,四处的烽烟都已到了快燃尽的时候。
马超根本不必辨认方位,策马直奔南城而去——曹昂此人,以前曾见过一次。
那少年的英姿,说起来配貂蝉也是绰绰有余,起码他算得上一个男人,貂蝉美则美矣,但观其行为举止,无论如何都不像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
他好虽好,但已经死了。
不过死了也是他好的一部分——只是这话决不可告诉自称江四九的貂蝉。
他如此想着,忽见城中央,有匹瘦马载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往北门奔去。
那少年伏在马背上,所骑虽是瘦马,但马匹双蹄撒开,看得出他受过一定的骑马训练。
马超立刻想到自己还缺一匹马,转这念头的同时,他的左手已在马背上一撑,整个人飞临半空,向那少年逼了过去。
少年惊觉身后有人,正要回头,已被对方一掌推下了马。
在此乱兵之中,一匹马何其重要,但对方如此勇悍,这个少年即便有气,也只能隐忍。在地上滚了几滚之后,他立刻站起,连疼也不呼,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北门奔去。
马超奇怪地望着那少年的背影,心中不由猜测那少年的来历。
看那少年的作为,应该不是一般人。正因为他可能不是一般人——马超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向了背后的长弓,顺手抽出一箭,“嗖”地一声,正中那少年的后背。
那少年连声音都没出便扑倒在地,不知死活。
马超射出那一箭后,手底一刻不停,带着这匹老马去南城寻找曹昂的尸体。
江四九自噩梦中醒转。
在梦里,她总算在曹昂坠马的那一刻赶到,但此刻曹昂已被乱箭射中,就死在她的身前。
来不及!
即便是在梦里,她拼尽全力所能做的,仍然是无法挽回。
带着梦中延续而来的悸动与心碎,她猛然醒了过来。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窝在一个人的怀中,在马上疾驰。
——不,以这匹马的速度而言,它跑得并不算太快。
马上的少年身体坐得笔直,面容美丽而冷峻。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正刚刚逃出郿坞,此刻正和曹昂同骑在一匹马上,在黑夜中一起奔向一个幸福的未来。
但下一刻,她就认出一手揽着自己的人是谁了。
那年少的英气与他何其类似,但内在又何其不似?!
马超低头看了她一眼,一边策马不停,一边往背后瞟去一眼,身后那匹瘦马虽慢,但耐性还是不错,跟了这么久,尚能支撑。
但怀里的女人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马超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俊容瞬间变得更为冰冷,但对方却先他一步叫了起来:“放我下去!”
马超眉头一轩,没有答话,同时松开了揽住他的手。
江四九从马上一跃而下,站得很稳。
马超在她站定之后,才将马勒住,回头冷冷地看着她。
江四九正要辨明方向,一匹瘦马驮着一个人刚好经过她的面前,月光清冷,刚好照在那人的脸上。
江四九顿觉浑身沸腾着的血在一霎间冷凝了。
马蹄哒哒,载着死去的曹昂,慢慢地向马超走去。
江四九不敢置信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切。
马与曹昂,一起停在了马超的身边。
马超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握着他的枪,身体笔挺得犹如磐石,表情也冷得像一块石头。
他面无表情,看向震惊的江四九。
江四九这才发现,自己很有可能错怪了马超。
她以为他只带了自己来到这里,没想到他竟把曹昂也带来了!
她急追数步,将曹昂的尸体从马上解下来,抱在怀里,这过程中仍能感受到马超那对刀锋般的目光。
她低下头,诚恳地道:“对不起……谢谢你。”
马超没有答话,从马上跃下,将手里的枪地给她,转身向着月亮走了几步才停下,道:“我去前面沐浴了,可能要洗很久。”
江四九看他要走,急道:“马将军,这是什么地方?”
马超冷冷的声音传来:“何必问这是什么地方呢?难得不知方向,那就暂且什么也不知道地度过一晚吧。”
他说完话,再往前走。
前方有薄雾长草,慢慢掩盖了他的身影。
江四九怀抱着曹昂的尸体,有些不知所措。
但她毕竟还算一个理智的人,很快就意识到马超将他带来这里是不对的。
正如他昨日所说,子修有他的父母亲人,将他带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未免太过自私,而且,她还能继续将他带到哪里去?
她环顾四周,只见极远的一个地方,隐约显出了一间茅屋的屋顶。
看来马超打晕自己时,已计算好了醒来的时间,此处一定是他曾经落脚的地方,若想知道这是哪里,只有等待明天问他了。
江四九决定就在此处掩埋曹昂,再写信告诉曹ca埋葬的地点。
她握紧了手里马超的枪。
想必马超把枪给她,也是为了方便她埋葬曹昂。
很快她就掘好了坑,在曹昂冰冷的唇上轻轻一吻,再将他安葬。
整个过程中,她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愿你去后,百世安好!
她闭上眼,忍住绝提的眼泪,转过身去。
马超如天神一般站在她面前,他洗净了风尘,盔甲鲜明,在月光下流动着耀眼的清光。
只可惜这天神未免过于冷漠了一点。
他的脸上仍没有表情,站在原地不动。
江四九只好先开口:“马将军。”
马超斜睨她一眼,尽量镇静地道:“你也去洗个澡吧。”
江四九顿时想起了那时和他一起洗澡的事,顿时有些尴尬:“啊?”
马超解释地道:“你新遭大难,心中想必很不好受,不如去洗个澡,也好洗去内心的疲累。”
江四九不意他能说出这番话来,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好。”
她把枪还给了马超。
马超向远处一指:“就在那里。”
江四九抱拳:“多谢。”
她再也不想别的,只想专心清洁自己。
她已身心俱疲,但还要勉强在这个战乱之地继续生存下去,寻找并感受活着的每一点意义。
只是,马超为何会忽然这么好心,真是让人摸不着头绪。
莫非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说他还想利用自己?
但无论如何,他将曹昂从乱军中带出的事,又确实是对她有恩的。
知恩忘报,不是她江四九的所为。
所以不管马超意欲何为,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洗完之后,她沿着原路回去,远远看见马超正在等着她。
现下他们有了两匹马,也不必急着赶路,两人坐在马上,向远处的茅屋进发。
清风拂面,带着青草宁静悠远的香味,似要吹去人所有的愁绪。
马超与江四九,两马并行,各想心事,不发一语。
到茅屋前,各自栓好马,给马割了些草料喂马。在这之后,马超又再默默地递给她一份干粮。
江四九接过:“多谢。”
马超回道:“不必。”
江四九吃了两口,他又递过来一个水囊,她犹豫地接了过来,又犹豫着喝了一口,终于忍不住道:“马将军为何……为何要帮我?”
马超反问道:“你不希望我帮你?”
江四九闻言语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只见月色下,马超忽然一笑,就如月色下开放的昙花一般,惹人惊艳倾慕。
当然,这倾慕的人中,并不包括刚刚死了爱侣的江四九。
马超道:“若你担心我别有所图,那就大可不必。——我若要做不利你的事,早就能做,不必等到现在。”
江四九茫然地道:“那你为什么……”
马超仍维持着似笑非笑、笑里藏着秘密地道:“你为何不看开一点?老是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人生何其无趣?”
他微笑着,解下马脖子上的一个包裹,走向星月同辉夜空下的茅屋。
茅屋简陋,仅能遮蔽风雨,如此而已。
江四九随他走了进去,月光从窗子里、墙壁的缝隙中漏了进来,使得这小小的陋室之内,顿时充满了仙境的感觉。
烛光骤亮,但烛光不显,并不曾遮掩星月的光芒,反而和它们融合在一起,如同一处人间难寻的幽游幻境。
江四九犹如身处缀满幽光的星河之中,有种泛舟江面的虚幻感受。
一张破烂的几案摆在地上,只剩下了三条腿。
两张烂席子,摆在几案两边。
一张破烂的竹榻放在屋角,已经塌陷了小半边,烛光摇曳之下,江四九才发现游动在空气中的,原来只不过是灰尘而已。
马超跪坐在一张席子上,解开包袱,从中拿出了一个酒囊,一个杯子。
他意态闲静,像是忽然一下子消去了所有的桀骜不驯,仅剩大家公子的气派。
他所坐的地方,也不像一个简陋茅屋的破席子前,反而像幽静雅室中一般。
江四九不由得走了过去,坐在他的对面。
马超突兀地问道:“你的酒量多大?”
江四九想了想,伸出两个指头:“两杯?”
马超点了点头:“那么今夜你只能喝一杯。”
他从酒囊中倒了一杯酒,递给江四九。
江四九刚想拒绝,马超接着道:“饮酒就如同赏花,不醉不如不喝,全醉就会连自己都不记得是谁,那就更别提记得高兴的事了。”
他把酒杯再次递给江四九:“拿去吧,喝了之后,要尽量住起这世间曾有过的美好的事,以及未来可能发生的美好的幻梦——哪怕只有这一夜的记忆,也足以支撑着你走下去。”
他的语气当中,充满了一种未可知的神秘的诱惑。
也不知怎地,这些话由他的口中说出来,有一种奇特的说服力和诱惑力。
也许这就是他渡过悲惨时期的做法。
江四九正要接过酒杯,马超又移回去一点儿道:“不过,以后若无大事,都不能再喝酒了。”
——因为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无论多美好的梦境,也只是梦境而已。
江四九点头道:“我明白!”又看了看几案道:“那你为何不喝?”
马超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我不能醉!——世路纷乱,所以我们两个人中,一定要有一个清醒的人。”
江四九暗赞他的警惕心强,接过酒一饮而尽。
一股辛辣自她的喉间散开。呛得她连咳数声,眼泪都快出来了。
其实这酒多不过二十来度,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