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四九大声道:“我不信!”她一双美目充满了疑问,定定地看着少年,好像要从少年脸上看出什么来。
可惜,少年的脸上又回复了他以前在她面前的那种平静,点点头道:“你当然不会相信。”
江四九正要再问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少年打断她道:“好了,你有什么疑问,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现在湖匪的残兵就要追来,快走罢!”
说着,他左手把江四九夹在怀里,右手握住缰绳,目视前方,正待策马,却被江四九从他怀里挣出来,双手也把缰绳握得紧紧的,扭头看着他道:“我会骑!”
少年笑道:“你知道往哪里走?”
江四九问道:“往哪里走?”
少年松开右手,左手依然搂着她的纤腰,向前一指:“顺着渭水往西走就是了!”
江四九于是策马狂奔,同时心头涌起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郁卒与烦躁。
她心头的疑问一个也没有少,反而因这少年的态度又多出了许多。
就她在策马的同时,忽觉这少年正在看着自己。
少年的头正垂在她俏脸的左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并没有看着前方的道路,而是在审视地、深深地看着自己。
她狐疑地转过头,看向少年。
少年却已在她转头的同时移开了目光,改看着前方的道路,目光定定,似乎在前方有着他难以割舍的事物一般。
江四九只来得及看到他清秀无比的侧脸,鼻尖映着星光,显得既挺拔又秀气,唇则轻轻抿着,唇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江四九顿时以为自己刚才觉得他在看自己只是一种错觉。
她摇了摇头,把头转了回去。
少年忽然凑过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在想什么?”
江四九被吓得浑身一震,耳朵便触到了他的嘴唇,她甚而觉得,少年揽住她腰部的手同时也紧了一紧。
她觉得少年的举动有些反常,连忙转回了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转过脸之后,她于不安之中,觉得少年似乎轻笑了一声,又低了头看着自己。
她不敢再转头去确认,只觉内心有着说不出的异样,但这异样由何而生,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也不愿再想。
幸好她的天性并不过分敏感,这些异样很快被夜风吹得干干净净。
走过三十来里的荒地,便是一处极为幽暗可怖的树林。树上秋叶早落,只剩黑色的丫杈在黑的夜中直指天空。
天空显得那么辽远、空阔。
林内则阴深无比,令人似乎能听得到当中风木悲号之声,仅仅遥望便感低沉压抑。
江四九见那树林过于幽僻,有点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进这树林。
少年在她耳边道:“快从树林里走罢!”
林中光线十分幽暗,道路难辨,江四九凝神静气,专心策马。
马儿冲进了树林。
少年在马进了树林数里之后,喝止了马,翻身下来,把手递给江四九,要助她下马。
江四九好像看到鬼一般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了?”
少年笑了笑,并不生气,放下了手道:“下来罢!”
江四九道:“你不是说,要赶紧逃走么?”
少年道:“现在已到树林里,晚间那些湖匪们不敢进来。”
江四九疑道:“莫非林中还有别的匪徒?”
少年摇了摇头,道:“不,他们是怕晚上在这密林之中遇上我。”
江四九这才下马,问少年道:“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少年道:“先吃东西,再睡觉。”他把马牵到一边,解下铠甲,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面饼,撕下了四分之一,递给了江四九。
江四九拿着这块最多一两重的饼,疑道:“就这些?”
少年点头道:“今晚只有这么多。——想要穿上盔甲,最多只能放两个饼在怀里,不被人发现,已经算不错了。”
他撕下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每一点都绝不浪费,吃得十分干净。
江四九深心佩服他没有水也能吃下去,也是头一次看到他如此地尊重食物。
这少年的脸甚至也比前一日更为坚毅冷峻,令人错觉他是否已再世为人,不再是过去那个沉不住气的小子了。
他吃完后,见江四九在看着自己,侧过头去看着自己的马,问道:“你还不吃?”
江四九才吃起来。
她吃完之后,走在到拴马的树前,将背上的长弓、腰间的箭壶解了下来,拿了刀倚树而坐。
少年见她一副标准的警戒的样子,不由道:“今夜无需警戒,只需好好睡一觉,明日我们再走,绝对不会有危险。”
江四九呼出一口气,道:“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跟你成为‘我们’。”
少年似有别意地道:“也许这便是所谓的造化弄人?”他自嘲地一笑,对江四九道:“你睡吧,我来警戒。”
江四九摇摇头:“还是不行——我不想再受任何人的恩惠,尤其不想欠你的人情。”
少年却道:“你就当是我欠你的人情,现在不过是想还给你罢了。”
江四九仍摇头道:“不行,我做不到。”
少年只好由着她:“好吧。不过我也不想欠你的人情,等到二更时分,你再叫我。”
江四九用力地点了点头。
少年倚在她对面的树上,闭眼假寐。
一刻钟过后,听到对面传出细细的鼾声,少年不由笑了。
他睁开双眼,注目在江四九熟睡的容颜上。
她连睡着了都秀眉紧蹙,嘴唇也抿得紧紧的,完全不肯放松。他不禁猜想她一定和自己一样,曾有一个自己不愿想起、也不愿让任何人涉足的过去。
一股难以遏制的、分不清是同情抑或怜惜的浪潮,自少年的内心深处涌起。
但他自己却并没有往更深处去想,这种情感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因为他向来没有同情过谁,所以感觉对他而言不但奇特,而且新鲜。
可人总是难以面对自己感到陌生的东西,当意识到再想下去可能会有某种难以控制的危险与窘迫之时,尤难继续。
少年立刻移开了目光,转而投注天上的星月。
寒星数颗,在深蓝至黑的天上孤寂地眨动着双眼。
就像青空裂开的伤口一般。
他猛然想到,有些人是不能同情的,比如自己。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伤心的往事,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别人来同情自己。
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不会像这天空一样把自己的伤口展示于人前。
他只会暗自□、独自怀想、偶尔忆起,因为一个人舔si伤口之时,绝对不需要观众。
面前的这个女子,显然也是不能同情的。
她是如此地坚毅顽强,是他所不曾见过的类型。
不要同情她,不要安慰她,甚至不能在她面前显出半点端倪。
——往事若是不堪回首,那就不要回首。
但若翻涌在心的不是同情,那又会是什么?
来日清晨,江四九自梦中猛醒。
醒来之时,熹微的晨光,早就照亮了树林的每一个角落。
江四九与少年的藏身之处的高大乔木早已落叶,阳光自树杈中射入,就照在江四九的脸上。
少年正俯身看她,见她醒了,道:“随我来。”
他转身就走,速度极快。
江四九叫道:“干什么?”她翻身跃起,拿了刀,跟着他的背影,奔进密林的更深处。
一处冷泉缓缓流过,叮咚作响。
泉流之上,仍有冬天特有的雾气,袅袅升起。
少年一刻不停,侧身蹲在溪边,捧水洗脸,一边洗,一边眼睛四处张望。
江四九大感兴趣地看着他这奇怪的洗法,自己也站到水边,却整个俯□去,撩起水泼在脸上。
少年洗完,看她这样洗脸,笑道:“此时若有人在你身后给你一刀,你要怎么办?”
江四九玩笑地道:“不是还有你在这里么?”
少年愣了一下,点头道:“这倒也是。”
江四九洗完脸,又漱了漱口,长出了一口气后,回头望向少年,正要开口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但见对方戴上了金盔,忽觉意味索然,完全失去了说话的。
因为这少年的金盔在阳光下璀璨夺目,令她陡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如今还能借道哪里去兖州呢?想从司隶经过,看来是绝无可能了。
自己与曹昂,难道真的就此天各一方?
绝不!
她打定主意,要从少年的身边离开。
虽然她对这少年还有无数的疑惑,但此刻都不愿再问,只求快点走。
不知道少年的气有没有出尽,肯不肯放自己走?
少年也似乎也在默默地想着什么,看着她没有开口。他目光之中,闪动着某种江四九不能明了的东西。
她正要开口,少年忽然道:“看来你我又不得不同行一阵子了。”
江四九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你是说,你打算在这一阵子之后放我走?”
少年盯着她的脸,缓缓地点了点头。
江四九喜得一跃而起:“那我们马上走吧——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少年道:“走出密林之后,随便你去哪里。”
江四九喜道:“好好,那我们回去,骑上你的乌骓,要多久才能出这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