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舆成亲的第二天,赵橘儿一早就到护国寺祈福,为丈夫,也为家。出门时她发现护卫比平常多了,有些不解地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情,杨应麒当时虽然回答说没事,但赵橘儿还是留了心,出门后再问卫队首领,那首领一开始不肯说,经不住赵橘儿再三盘问,终于开了口,告诉赵橘儿:“昨晚好像收到了消息,说京师有一群人意图不轨,要谋害执政。所以增加了护卫。夫人放心好了,这事我们早有防备,那帮人成不了事的。”
赵橘儿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但到了菩萨面前时却也将这件事情无声地列入祷告之中,默默念道:“菩萨,相公最近变得比较刚断,可那也是不得已。他以前还可以依靠大伯,可以推卸责任,可以做一个没有恶名的宰相,可是现在大伯倒下了,这个国家还得有个人撑着!他由过去的依靠别人变成了别人的依靠。一些以前他可以避开的恶事,现在也避不开了。作为皇家子女,我知道彻头彻尾的善良是只有闺阁中不问世事的小女子心中才有的,他们是男人,他们有必须做的事情。菩萨,他不是一个狠心肠的人,可是菩萨,你智慧无量,应该知道他是没有办法。以前威严的事情可以由大伯去办,狠辣的声名可以由六伯去背负,可是现在,他却必须把威严与狠辣连同狡黠一起承担起来。他是一个人在做着兄弟几个人的事情啊!”
赵橘儿燃了三块香料,磕头,然后接着祈祷:“菩萨,我经历过人世间最可怕的斗争,经历过人世间最可怕的惨变,所以我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是一手在抓紧权力,一手在用这个权力造福于民。本来他们兄弟几个是有共识的,知道抓紧权力是手段而造福于民是目的,因为要造福于民手中必须有权力。但最近三伯他们好像有些担心,大概是担心他会把造福于民当作手段而把抓紧权力当作目的——三伯有理由这样担心的,因为古往今来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可我相信他不是。我相信他没有变,也不会变!菩萨,我相信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心里是装着百姓的!如果我所相信的是事实的话,那么菩萨,请你看在他的目的份上,宽恕他的手段。请你保佑他。”
第三次燃了香以后,赵橘儿再次俯身磕头,祈祷道:“菩萨,请你保佑他。其实,我觉得他是那种很会治理国家,却不大会争权夺利的人。不是说他不懂得争权夺利,而是说他的本性很不喜欢。我在他身边看得很清楚,每次他在国事上赢了以后总会很兴奋,但最近在权力斗争中胜利之后他却总会不经意地露出一种恶心的表情。他现在很累,很累,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累过。现在他晚上经常睡不着觉。在以前,国事顺利的时候他总是能睡得很甜的,只是国事不顺的时候才失眠。但是现在,国事分明很顺利啊,虽然潜伏着一些危机,但他也说过,那些危害不了国家的根本。我曾听他说现在国家的局势是前所未有的好,可他为什么睡不着觉呢?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太累了。我感觉他是在做一个和他的本性背道而驰的人。以前不管公务有多忙,在吃饭的时候,在睡觉之前,他也总会有些玩笑和我说说,那些玩笑除了让我开心之外也让我感到安心,因为我觉得还能开玩笑的相公不管有多疲倦,内心也是温暖的,是明亮的。可是现在,他好久没和我开玩笑了,吃饭时也在考虑事情,睡觉时也皱着眉。菩萨,看着他这样我心里很难过,可我又没什么法子——那不是言语所能劝解的,那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所以菩萨,求你,无论如何帮帮他,让他晚上有个好觉睡。请你一定要保佑他!”
赵橘儿在护国寺做完祈祷之后,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才进门,便见许多侍从神色慌张地奔走忙乱,她一打听才知道出了大事:昨天才成亲的林舆竟然失踪了!
赵橘儿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随即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不过她第一担忧的不是林舆也不是国事,而是杨应麒的身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作为杨应麒的妻子,赵橘儿深知林舆在杨应麒心中的地位,更知道林舆在杨应麒精神世界里的作用!有很多的话,杨应麒只有当着林舆的面才会说,而赵橘儿知道这样一个倾诉对象对杨应麒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她匆匆忙忙地赶去见丈夫,还没进屋,就听见杨应麒那怒不可遏的吼声——这吼声说明情况比赵橘儿预想中还要严重!
“无论如何!都要把这畜生给我找回来!”
唉,他居然会连坐都坐不住,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赵橘儿还是试着上前安抚他,让他不要太激动:“舆儿就是这样贪玩的!他虽然二十有余了,可其实还很孩子气呢。”
但是杨应麒却半点不为赵橘儿这口不对心的话所迷惑,冷笑着道:“贪玩!他哪里是贪玩!逃走的时机,逃走的路线,逃走的利害——他都是盘算好了的!他昨晚不进洞房却呆在我房里干什么?他就是在和我诀别!他是这辈子不打算再见我了!”
杨应麒的怒吼声让赵橘儿感到害怕,她不是害怕丈夫的怒气,而是感应到了丈夫的恐惧——隐藏在怒吼下面的恐惧!赵橘儿知道,自己的丈夫也许连折彦冲也不害怕,连阿骨打也不害怕,可是他却会害怕失去亲人——他已经失去了好几个兄弟了,不能再失去儿子!
其实,赵橘儿凭着自己对林舆以及对局势的认识,也觉得杨应麒的话很有道理,林舆也许真的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不过,她还是含笑对丈夫说:“相公,你胡说什么!舆儿怎么会这么做!我看他多半是和雅琪公主闹别扭,小两口洞房里就闹了起来,所以……”
“没这事!”杨应麒怒道:“雅琪在帮他说话呢!也不知道她被这臭小子灌了什么迷汤!竟然帮着他欺瞒我!我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畜生!不管对国家还是对妻子,都一点担待也没有!他还算男人吗?若是找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赵橘儿忙劝他先消消气,道:“你也不用发这么大的火。别忘了他是林家的当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杨应麒眼睛一亮,大声叫道:“不错!不错!”他之前虽然想到了林家的产业和钱庄,但也只是派属下去那里找人,这时却传令道:“来啊!找一队兵马,去将林家在京师的钱庄给我围了!这臭小子要是今天不出现,那我就把他在京师的钱庄给拆了!明天不出现我就把他在塘沽的钱庄封了!后天还不出现,我就让林家钱庄从大汉彻底消失!”
几个属吏听了这个命令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齐望向赵橘儿——他们向赵橘儿求援不是因为赵橘儿平常有干涉公事的习惯,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事更像是执政大人的家务事。
赵橘儿见到杨应麒气急败坏的样子先是好笑,随即有些害怕,忙劝道:“你莫要胡来,虽然那是你儿子,但林家钱庄毕竟不是你的,也不全是国家的,若没犯国家的律令,不能说封就封啊!”
杨应麒冷笑道:“不用点激烈的手段!怎么逼得他出来!”
赵橘儿道:“就算你要用点激烈的手段,至少不能落人口实!其实你在林家钱庄也有份儿,算来也是大东家。要不你不用执政的身份,而用东家的身份召开会议,他要是不来就赶他下台!看他出现不出现。”
“对!对!”杨应麒先是连连点头,随即便叫道:“不对!不对!这样子却正好落入他的圈套!”
赵橘儿问怎么会落入他的圈套,杨应麒哼了一声道:“我要真这么做,那他就连林家钱庄都不用理了!若他还是林氏钱庄的主,我就算抓不到他至少还能把话传到他那里去,但我要真把他轰出林氏,那时别说见到他的面,恐怕连话都传不到了!”
“不会吧。”赵橘儿道:“他若是手里没钱没权,恐怕也躲不远,而且我看他的脾性不是能吃糟糠之苦的,所以应该不会去海外蛮荒之地——他总不能躲到南朝去吧。”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杨应麒道:“这臭小子既然打算得这么精,事先一定有所准备的!而且他最近又得了一批能人,京师内外又会有一帮子人掩护他,真要躲起来时也不用去那么远,京城和塘沽都有无数老鼠洞让他钻!”
不久派去京师林氏钱庄的属吏来报,果然林舆早有叮嘱:若是官方前来问话要人,只要是合法的便不抵抗。
“看看!看看!这就是我生出来、教出来的好儿子啊!”杨应麒之前在属吏面前不断地积累愤怒,那是因为没有一个能和他对话的人,这时与妻子话渐说渐多,虽然情况没有改善,但胸中怒气渐减,而黯然渐多,挥手让属吏、侍从们退出去后,长叹道:“其实真要找到他,我还是有办法的,可是……可是这小子,太伤我的心了!我知道他为什么离开,那是因为他不信任我!甚至不理解我!天下人都不理解我,可以!可是他怎么可以……”
赵橘儿连忙上前让丈夫握紧自己的手,说道:“别这样想!舆儿对你素来孝顺。他这么做肯定不是完全为了他自己,说不定他是为了你啊!”
杨应麒道:“为了我?我怎么看不出来他是为了我!你倒说说,他怎么个为了我法?”
“这——”赵橘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我说不好,不过我相信他有这份孝心。虽然他的能耐手段、心思谋略都还比不上你,但是旁观者清,或许他是看出了什么我们都没看出的事情来,所以早作准备。”
杨应麒连连冷笑道:“看出了什么!他能看出什么!左右不过是宁肯信任旁人,也不肯信任他老子罢了!”
赵橘儿听他仍这么说,轻叹一声,无言以对,杨应麒看了妻子两眼,忽然问出一句奇怪的话来:“橘儿,你不会离开我吧?”赵橘儿一呆,忙道:“那怎么会!”
杨应麒垂下眼帘,说道:“周公恐惧流言日——何况现在成王不见了!我说我要做周公,却叫谁相信?”
“我相信!”赵橘儿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和你在一起!就算要背负恶名、骂名,我也和你一起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