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适在房间里暴走。不是因为明天萧铁奴的审判,而是因为刚才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
他刚刚从枢密院回来,杨应麒跟他说,由于太子暂时失踪,阿鲁蛮战死,萧铁奴待罪,七执政只剩下四个,若再遇到什么变故,中枢凑不齐四个执政将无法行使君权,那样大汉的决策层将瘫掉一环。为了预防出现这种情况,杨应麒建议召开元国民会议,讨论一下增加两位执政的事情,又建议在折允武失踪期间,太子的执政权由公主折雅琪暂摄。
当时杨应麒还没有说完,欧阳适就已经极度郁闷,这等大事,本该是杨应麒过四岳殿来与他商量才对,现在却是叫他欧阳适到枢密院去,那感觉,就像自己被使唤着一般。而且杨应麒开出来的执政候选名单,更是让欧阳适感到胸口都要炸开来了!
候选名单上有四个名字,两文两武。文的是杨朴、陈正汇,武的是刘锜、种去病。论资历论功勋,这四个人也算是当下大汉文臣武将中的佼佼者,可是欧阳适见到这四个名字之后胸中却犹如被一团火给堵住了无法宣泄!
“杨陈刘种……”欧阳适觉得,这四个人无论是谁上来,都等如将这两个执政名额控制在杨应麒自己手里!“雅琪一个女孩子,有什么主意!大嫂又什么都听他的!若再加上这两个人,他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还有一个欧阳适不敢去碰却又偏偏不断地冒上心头的念头:“到了那时,老七还需要我么?”想到这里欧阳适忍不住冷汗直流。
忽然之间他有一种冲动:赶紧收拾东西,到塘沽坐船出海,逃得远远的!这个想法冒出来以后,欧阳适忽然想到了折允武:“他当时是不是也这么想呢?”
陈奉山和欧阳济在门外求见,他们也看到了欧阳适的郁闷,但这一次欧阳适没有见他们也没有和他们说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这两个过气的老头实在帮不了自己什么了。
欧阳总议长在房间里呆坐到半夜,睡又睡不着,整个人憋屈得慌,便换上了一身便服,从后门偷偷出府溜达。京师有一处不夜之所在叫长乐坊,格局模仿汴梁之大相国寺,京中不眠之徒多往那里去。欧阳适也知道长乐坊的位置,只是近来烦忧太多,已经很久没去了,这时便服夜行,不带一个从人,心里堆满了事,脚下便自然而然地朝长乐坊走去。秋夜的风渐渐冷了,欧阳适穿得不多,冷风刮得他有些痛快,但到了长乐坊时人却冻得有些僵了,便寻了个二三流的酒肆,叫了一碗热酒驱寒。
“喂——你说太子是不是真让执政给害了?”
欧阳适一听这话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旁边那桌的两个穷酸书生看见欧阳适那异样的眼光便都住了嘴,其中一个瞪了另外一个一眼小声道:“你疯了!说这话!”便匆匆付了钱,拉着他的同伴走了。
“看来民间的谣传很多啊……”欧阳适喃喃自语,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捕捉不到一个实在的思绪。他喝了两碗酒便出门,不朝最堂皇的酒楼去,却漫无目的地朝最低贱的小巷走,无论是多么繁华的都会,无论是多么强盛的时代,都一定会有最阴暗最破落的所在,大汉的京师也不例外。欧阳适穿得不多,但衣服的质料却是上乘,正走着,黑暗中窜出两条黑影来将他暴打一顿,边打边骂,威胁他交出所有财物然后便扬长而去。
欧阳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口角的鲜血,喃喃道:“这就是我们大汉的京城?这就是一手打造的京城?这就是苍天之下的首善之区?”他的衣服在打斗中破了,脏了,脸上沾了灰土,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流浪者,也因为这样,他再往黑暗处走去也没人来抢劫他了。走出了这条暗巷,对面就是京师最大的酒楼之一“春江花月阁”了,在小巷的边缘,欧阳适一脚踏着光明一脚踏着黑暗,心道:“我只要脚一缩,往这穷巷子里一躲,天下谁找得到我?以后我就不用再去受老七的鸟气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走了出来,欧阳适已经不是当年的欧阳适了,眼下的他只能适应高朋满座的生活,哪怕在这种生活中需要进行无穷无尽的钩心斗角!他朝春江花月阁走去,他忘了此刻兜里没钱,更忘了此刻他的形象绝不是大汉四将军、总议长、欧阳执政的形象,所以一脚还没踏进门去就被人轰了出来。
欧阳适大怒:“你们这帮狗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本议长是谁!”
旁边的人一听这话都笑起来了,其中一个跳出来道:“老子是老麒麟,专拿总议长开刷!”说着就带人冲过来将欧阳适撂倒踩在脚下,朝他脸上吐口水,踢他的脸,踢他的肚子,踢他所有露出来招踢的地方。欧阳适缩成一团,忽然想起少年时的日子来,在进入死谷之前,他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么?场景还是那个场景,可是人却已经由少年变成了中年。
“喂!别闹了!有贵客出来了!”
打手门听到招呼赶紧拖着欧阳适闪在一边,过了一会,一个绝色名妓送了一个满身锦绣、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出来,春江花月阁的掌柜、招待拥前簇后,如护帝王,那年轻人抬脚要上车,早有一个招待匍匐车前要做人肉踏脚石,年轻人却没踩上去,笑了笑,摇了摇头,脚下踏上车沿,一用力,直接上了车,眼看车门将要关上,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呼喝:“林舆!”
年轻人呆了呆,撑住了即将关上的车门,问:“谁叫我?”便见角落处一帮打手按住了一个人不让说话,他心中起疑,让掌柜的将那人带过来,灯火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四……四……四……四伯,你怎么在这里?”
此言一出,全场大惊,先前踢打侮辱过欧阳适的打手们哗的一声,逃跑了一半,跪下了一半,春江花月阁的老板、掌柜和已经站在门口的名妓虽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却也察觉事情不对,一个两个也跟着跪下。
林舆跳下车扶住了欧阳适,指着那些打手问:“四伯,是这些人冒犯了你么?”
不但那些打手,连老板和掌柜也瑟瑟发抖起来,那个名妓想求情,但却不敢开口,只是用眼睛不断地向林舆示意。欧阳适沉着脸,刷的拔出了林舆腰间的佩剑,吓得林舆叫道:“四伯!不可!”
欧阳适却不管,走到了那帮俯首顿地的打手面前,举起剑来。这时众人都已经从林舆的几次叫唤中猜到这个流浪汉一般的男人很可能就是传说中那个睚眦必报的总议长欧阳适,春江花月阁的老板也猜到自己的下人无意间闯了大祸,虽然欧阳适为什么穿成这样他不明白,不过民间关于上位者喜欢玩微服出巡的传说实在太多了,总议长若喜欢这玩意也不奇怪。当时的情况是如此的混乱,以至于跪在地上的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临头大祸!
“四伯!”林舆扑了上来,拥住了他,叫道:“有什么事,回头我派人处理,你不能在这里杀人!”却被欧阳适推开了。
林舆暗暗叫苦,要在上去拦,却见欧阳适长剑落下,击在地上骂道:“他奶奶的!刚才谁踢我额头的?”
一开始没人说话,过了一会一个打手颤抖着上前道:“是……是我……”
欧阳适冲了过去,对着他的额头就是一脚,跟着又问谁踢他后背,谁吐他口水,一一都还了个清楚,然后才对跳上了林舆的座车,叫道:“走吧!”
林舆要上车,那老板却抓住了他的脚哭道:“林当家,林当家……你……求求你……”他没说什么,林舆却明白对方是希望自己能求情。欧阳适是什么身份!现在也许不好动手杀他们,但回头说一句话能让整个春江花月阁灰飞烟灭,林舆虽然见欧阳适气呼呼的,但这位四伯素来不如其他几位伯父威严,便凑上前去劝道:“四伯,今晚的事情……”
欧阳适扫了地上那些人一眼,道:“没事了。”
林舆大喜道:“就这样算了?”
“嗯。”欧阳适道:“走吧。”
林舆大喜,安慰了春江花月阁的老板、掌柜们几句,便跳上了车。车马渐行渐远,匍匐在地上的人犹在梦中。
车上林舆问欧阳适今晚怎么会穿成这样出来,欧阳适却不回答,只是发呆。林舆又问是否回欧阳适府上去,欧阳适想了想道:“不……我想找个人说话。”
林舆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膛道:“那找我吧,到我家去,或者……我带四伯去找个好玩的地方。”
欧阳适嘿的一笑,摇了摇头道:“我想……我想找个……嗯,找个能说话的人。”
林舆道:“我不能么?”
“你啊……你是小孩子!”
如果是三四年前,林舆多半会翘起嘴来抗议,但现在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也不怕人家说他小孩子,微微一笑道:“那我送你去我老子那里去,怎么样?”
欧阳适脸色一沉,摇头道:“不去!我现在和他说不来话。”跟着屈指数数道:“老大狂了,老二死了,老五也死了,老六……唉,见不到……”数一个人,眨一下眼睛,眨一下眼睛,落一滴泪水,终于道:“送我去见你三伯吧。”
马车进了大汉中央军校,林舆也不多说话,也不多停留,将欧阳适送到杨开远面前之后就托故告辞了。杨开远听说欧阳适破晓来访已经一奇,再看看欧阳适满身污泥、半脸青肿更是骇然,慌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欧阳适道:“没什么,我让几个小混混给打了。”
杨开远失笑道:“咱们大汉的元帅,大汉的总议长,大汉的四将军,大汉的执政,居然让几个小混混给打了?”但看看欧阳适的样子知道他没心情开玩笑,就将他接了进去,拿了些药水亲自替他涂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欧阳适道:“今天老七把我叫去,说要召开元国民会议,在允武失踪期间把他的执政权交给雅琪暂摄,又要增两个执政,补老五、老六的缺!”
杨开远拿着药水的手抖了抖,随即恢复平静,说道:“老七这么做,也不是没道理。”
欧阳适冷笑道:“不是没道理……你知道他要增补的执政是谁么?”
杨开远问:“谁?”
欧阳适伸出指头数道:“刘锜、种彦崧、杨朴、陈正汇,从这四个人里挑!”
杨开远沉吟半晌,说道:“论资历、功勋,他们也还够得上。”
欧阳适斜眼看了他半晌,冷笑道:“这么说来你也赞同了?”
杨开远将药水放下了,在欧阳适对面坐下,兄弟两人沉默了好久,杨开远才道:“之前的七执政,除了两个是老大的妻、儿之外,就是我们兄弟五人。若这次再增补,无论是这四个人中的哪两个,都意味着咱们这核心政权是要对天下人开放,这……”
“这叫收买人心!”欧阳适冷笑道:“他是要告诉那些文士、武人:只要乖乖按他杨应麒的意思办事,就有机会进入中枢!”
“嗯,你要这么想也可以。”杨开远道:“不过让文人有机会成为执政,那就是使天下士林归心,是给他们一个盼头,让他们好好办事;让武人有机会成为执政,那就是让他们的野心有个合法进取的渠道,既能让中枢有懂兵事的人,又能减少地方上产生军阀的可能。这都是好事啊。”
欧阳适嘴角抽do,说道:“老三!你果然也是帮老七的!不愧都姓杨!”推开他的手就要离开。
杨开远赶紧扯住他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欧阳适冷笑道:“我担心什么?我担心进来两个新人之后,我们就会完全被老七架空了!”
杨开远道:“不会吧。”
“不会?”欧阳适冷笑起来:“你也不想想,增补两个执政的议案既是老七提出来的,将来这两人进来后还不是唯老七马首是瞻?这两个人再加上老七自己——老七就把三个执政的名额捏在手里了!等雅琪成了执政,老七再安排她和林舆成亲,那时候就有四个执政名额被他捏在手里了!到了那时,这大汉的事情就变成他一个人说了算!就算咱们俩联合起来反对他也没用了!”
杨开远沉思半晌,叹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不过我总觉得事情应该不至于会那么坏。现在大汉刚刚结束内战,人心未安,总得有个强硬的人出来才行。我也看得出老七现在是在大抓集权,可他这集权也不全是集向他自己,同时也是集向中枢啊。现在中外生疑,若是权力太散很容易乱的。”
“可他要是乱来怎么办!”欧阳适叫道:“你是不用担心了……可是……可是我……”欧阳适忽然激动起来,竟在杨开远面前说出了平常不会说的话来:“可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拿我开刀啊!”顿了顿又道:“再说,如果他拿我开刀,那也指不定他哪天会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