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康二年三月初一,鸡鸣时分,紧邻国界的山坡上,神甲侍卫们骑着战马迎风远眺,仿佛一道连绵起伏的黑峰。
山坳里,荒草随风伏摆,宛若一条黑河,天边一道鱼肚白压得极低,遥遥望去,恍若天地倒置。
“下面就是了。”乌雅阿吉说了一句,率先策马下了山坡。
暮青扬鞭跟上,神甲军紧随其后,势如决堤一般进了山坳。
山坳里是烧得青黑的残道,残道两旁的荒草里掩着的房屋皆被大火焚塌,腐木压着焦尸,朽箭残刀随地可见。乌雅阿吉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像伫立在荒寨上的石人,面南而望。
暮青下马步行,往南而去。
寨子只剩一座遗址,但沿着残道而行,仍可见族寨的布局。寨子南高北低,越往南,房屋的结构越复杂。到了缓坡尽头,暮青拾阶而上,眼前豁然开阔,圆形的祭祀广场上刻着蟾蜍图腾,面朝南面。南面高处,一座王殿背山而建,殿高七层,呈半月形,虽已有塌败之相,但未遭大火焚尽,远远望去,仍能见其宏大瑰美。
暮青径直穿过广场,上了高坡,进了王殿。
月杀紧随其后,对大殿中央摆着的几具尸骨视而不见,只扫视着焦黑的殿柱、大梁和殿窗,防备着万一。
暮青并未深入王殿,只是远远地看了几具摆得整整齐齐的尸骨一眼,目光在其中一具尸骨的王冠上定了定,又环顾了一眼烧得焦黑的殿柱和地上的零星残布,随即便转身走了出去。
乌雅阿吉立在祭祀广场上,只是远远地望着王殿,看起来并没有进殿的打算。
南图使节团候在广场下坡,后头押着几辆铁皮囚车,卫哨于四周戒备着,巫瑾上了祭台,身后跟着云老、景子春和方子敬。
南图使节八人,左相党羽皆被暮青揪出,关押在铁皮囚车之中,巫瑾身边可以信任的只剩这三人了。
三人跟随巫瑾来到祭坛中央,见暮青从高坡上下来,纷纷躬身行礼。
暮青一到乌雅阿吉面前就问道:“火烧寨子的不是图鄂神殿的鬼军,而是你吧?”
云老三人闻言一愣,一齐看向乌雅阿吉。
暮青道:“村道上有打斗的迹象,说明当年外敌屠寨之时,乌雅族人曾抵抗过。那么,路上该有乌雅族人的尸体才是,可我在路上只看到了残留的刀箭,所有族人都被埋于倒塌的房屋之下,这很反常,屠寨之人行事极端,皆为狠辣之徒,怎会特意将战死之人抬回家中,再点火烧屋?而王殿里的情形更为反常,殿柱共有三十六根,上头挂着的宫帐被一一点燃,尸体被整整齐齐地摆于大殿中央,从现场看来,与其说是纵火焚殿,不如说是火葬仪式。纵火之人似乎对乌雅族人颇有感情,极有可能是族中之人,而乌雅族据说只剩下你一人了。”
“……这世间可有哪桩案子是皇后殿下解不开的?”乌雅阿吉扯了扯嘴角,面色苍白得像戏台上的伶人。
“你自称本王,是乌雅王还是乌雅王子?”暮青问。
王殿内有具尸骨头戴王冠,但未必就是乌雅王,也有可能是替子。
乌雅阿吉自嘲地笑了笑,望着王殿的目光幽沉得仿佛一潭死水,“什么乌雅王、乌雅王子的,一介小族,我父王充其量就是个族长罢了。”
风荡进山坳,呜呜之声里仿佛捎着乡音,勾人回忆。
“乌雅族是大图内乱那年,从争执地界上被划入大兴的。此后,因圣器在战乱中不知所踪,神殿开始了对众族的监察刺探,两百余年间,唯有乌雅族从未被滋扰过。可自从二十多年前,先帝暴毙、幼帝即位起,大兴国力日微,乌雅族人便再没过过安宁的日子。”
“族寨里先是常有探子潜入,之后神官又多番遣使造访,以祭祀祖神为由胁迫父王前往神殿。父王知道,他一旦去了就再难回来了,于是想方设法的与神殿周旋,为防神殿打我的主意,我自幼就被关在王殿,冬去春来,整整十五年,从未迈出殿门一步。”
“我常与父王争吵,出走那年曾质问他,乌雅族为何要守护圣器?圣器乃古鄂族秘宝之钥,这不过是个传说,即便真有其事,既不夺宝,留之何用?祸端罢了!要么奉还,要么砸毁,要么夺宝,好过将一把钥匙奉为圣器,滑天下之大稽!父王大怒,动了族法,我受刑之后,有天夜里制住王卫逃出宗祠,悄悄地离开了寨子。”
“我孤身浪迹江湖,狠狠地逍遥了两年,后来无意间听见了鬼军屠杀小族的风声。我急忙回来报信,却不料姜靳老贼与神殿勾结,岭南戒严,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潜回寨子,却终是晚了一步。族中百姓遭屠,妇孺皆未幸免,我父王、阿娘和两个妹妹都死在王殿里,死前受了极大的拷问折磨……我一怒之下把整座寨子都烧了,用一把大火把神殿的鬼军和岭南兵马给引了回来,那天……也是这个时辰,我就在这祭坛上大开杀戒……”
乌雅阿吉低头看了眼脚下,曙光笼罩着祭坛,黄尘败叶覆住了祭坛上的图腾,却盖不住斑斑黑血,就像那夜的记忆,永生难以磨灭。
云老三人却相互之间对视了一眼,眼底皆有惊涛涌现——神殿追查了两百余年的圣器,如此说来真在乌雅族中?!
乌雅族被屠之后,听说神殿并未寻到圣器,圣器至今仍是下落不明的,莫非会在乌雅王子身上?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天要助三殿下!
云老目光矍铄,刚要询问,便听乌雅阿吉又开了口。
“那夜,我本想战死,拿我的血和仇族之血一并祭奠族人,可杀着杀着,就觉得这么死了实在太便宜姜靳老贼和图鄂神官,于是便负伤杀出重围,一路逃到汴河城,正巧碰上西北军在江南征兵,为了躲避追杀,我就入了伍。当时后有追兵,我身上仅有一份游历江湖时用的身份文牒,迫不得已才用乌雅族人的身份参了军。”
“我从军本无意出头之意,没想到碰上了皇后殿下夜袭军营。那晚,因不想暴露,我便由着亲兵将我打晕,本以为能蒙混过去,没想到事后会被传去中军大帐问话。后来,殿下遇伏,我回水师大营报信途中宰了几个埋伏于林边的杀手,事后惹了魏少主的怀疑,但族寨被焚,他查无实据,也就没再盘问过我,直到这回南图使节团出了都城,我从章都督处听说殿下已秘密前往南图,这才急忙出营回城,自请陛见。”
身份文牒的事,乌雅阿吉说说的倒是跟暮青当初猜测的相差无几,只是没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
“你的族名是?”暮青问道。
“……乌雅喆。”山风吹进空荡荡的山坳,这名字就像荒废的族寨一般,仿佛已入土多年了。
他不想一生都被困在王殿里,为此常跟父王争吵,早有出走之心。在他浪迹江湖的那两年里,王族的侍卫找到过他,兴许他们曾想禀告族中之事,但他一发现被人跟踪就溜了,所以从不知族中有险,直到神殿把风声闹大了,他才赶回,却已经晚了。
这些年,他一直不知这族仇到底该算谁的,或许到了阎王殿,他的罪孽并不比神殿轻多少。从他离开族寨的那天起,世间就没有乌雅喆了,有的只是一个浪荡子罢了。
半晌,乌雅阿吉将目光从王殿的方向转到了暮青身上,问道:“我有一事不解,此行机密,殿下在事前宣召了章都督和刘军侯,连西北军出身的两位军侯都知道了此事,为何独独瞒着我?莫非生死之交抵不过身份之疑?”
暮青愣了愣,随即将目光转开,淡淡地道:“此行艰险,要入南图,必过岭南,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料想必有一场殊死博弈。你有族仇在身,若事先告诉你,你必请命一同前来,如若有个三长两短,乌雅族岂不是连仅存的血脉都保不住?”
当她知道乌雅阿吉武艺超群之时,便知道他绝非普通的乌雅族人,但他不愿提灭族之事,她也就没去打听。这世间人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只要他的军籍在水师,他就水师的兵,这就够了。只是没想到,任她如何处心积虑地隐瞒,乌雅阿吉最终还是来了岭南。
此事应该是步惜欢的机谋,乌雅阿吉武艺高强,身份成谜,性情又有些乖张,她信任他,步惜欢却未必放心她身边有难以掌控的人存在。魏卓之查过乌雅族的事,乌雅阿吉不肯实言,以步惜欢的城府,必定知道将他逼急了会得不偿失,所以便静待良机,使计让他自己坦明身份。
这次她秘密前往南图便是一次良机,如非领了圣旨,章同绝不会将她的行踪告知任何人,而步惜欢应是根据对乌雅阿吉身份的怀疑,猜测他与岭南王有仇,故而命章同将消息透露了出去,然后就在宫里等着他自请陛见,心甘情愿地坦明身份,请命襄助朝廷平定岭南。
“……您比当都督那会儿爱操闲心了。”乌雅阿吉低头笑了声,有那么一瞬,那笑似乎褪了乖张不驯,却又如同孤星独火,转瞬间便被阴云所吞,不可复见。
半晌之后,乌雅阿吉望着国境线南边道:“我在御前坦明身份,请旨潜入岭南,还好不负此行。如今姜靳老贼已死,只剩神殿未灭了。”
暮青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么说,鬼军屠寨受的是神官之命?”
乌雅阿吉道:“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觊觎秘宝,所图必定不小。”
“鄂族当真有秘宝?”暮青问。
“只是传言,有几分可信,我也不敢说,毕竟乌雅族只是古鄂族的分支。”乌雅阿吉说罢,转身看向巫瑾,“王爷幼时在图鄂,可有听过圣器之说?”
暮青回头,见巫瑾在祭坛中央立着,雪袖迎风舒展,似立在白雪皑皑的仙山上人。
“本王只知圣器本就是鄂族之物,两百多年前,大图国内战,鄂族的两件秘宝——圣典和圣器在战乱之中不知所踪。圣典乃古鄂族圣书,凡神族之说、宗规戒律、治国纲法,皆出自此典,而圣器乃秘宝之钥,传说宝藏之丰厚,足以建国。这两百余年间,不仅神殿,连皇族都一直在寻找两件秘宝的下落。皇族有复大图国业之心,圣典是神典,亦是法典,乃立国教民之基,故有掌圣典者掌天下之说。可圣典之踪难觅,倒是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