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冷笑着喊道:“邱总兵,怎么俘虏不送了,要改攻城了?该不是粮饷真不足了吧?要是粮饷不足,总兵大人就说一声,岭南的将士不打乘人之危的仗!我们军中喂马的草料多得很,可以分朝廷一些,吃饱了再来攻城,你们也好做个饱死鬼。”
此话损得很,城楼上的岭南守军顿时哄笑成一片。
邱安也跟着笑了声,“陈将军说笑了,朝廷打下来的那六座城池的粮仓可丰得很,将士们这几日吃得饱睡得香,养足了精神就是为了今夜攻城的。不过,话说回来,咱们都吃着岭南的粮饷,说来也是自家兄弟,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陈将军不妨打开城门,叫兄弟们进去得了!”
此话无耻,岭南军的哄笑声顿时变成了一片骂声。
陈飞怒问:“既然是自家兄弟,那朝廷何不撤兵?”
邱安道:“那是因为岭南王割据一方,暗降北燕,勾结属国,策反叛臣!岭南王现已伏诛,难道你们还要不臣不成?”
“我只知道王爷爱兵如子,王爷死于朝廷之手,岭南军誓要擒杀英睿皇后,为王爷报仇!”
“去你娘的爱兵如子!姜靳老贼在仙人峡时为擒皇后殿下,竟将亲信当做垫背!爱兵如子?做个样子收揽人心谁他娘的不会?你把城门打开,老子也能爱兵如子!”
仙人峡一战岭南军大败,南霞县当日就降了朝廷,岭南军中只能猜想此战之惨烈,却不知其中竟有这等详情。
英睿皇后智勇无双,朝廷大军一贯诡计多端,陈飞不敢轻信邱安之言,斥道:“休想乱我军心!朝廷害死王爷,还想辱他身后之名,我陈飞今日必与滇州城共存亡!闲话少说,邱总兵不是要率兵攻城吗?那就叫我岭南将士看看朝廷之师究竟有多少能耐,能从强弩长弓、巨石火油之下活命!”
“好!这可是你要看的!”邱安一抬手,“来人,把给陈将军的礼送来!”
阵前送礼,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礼。
陈飞定睛望着城下,只见火把自邱安身后分开,一队神甲侍卫行出,肩上扛着重物,到了阵前,往地上一放,砰的一声!
一队精兵拿火把一照,照见地上放着的赫然是一口黑棺!
陈飞嘶了声,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邱安扬声道:“陈将军,若说爱兵如子,我邱某人手下的兄弟也是爹生娘养的,就这么往你的强弩长弓、巨石火油之下送,老子也心疼。今夜不妨就让姜靳老贼的尸骨开道,有什么杀招儿尽管招呼,我让姜靳老贼先替兄弟们接着!”
岭南军一听黑棺里装着的真是岭南王的尸骨,顿时哗怒!
陈飞双目血红,怒道:“邱安!你们以朝廷之师自居,却做此辱人尸骨的不道之事,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邱安冷笑道:“难道为了保住我邱某人的这张脸面,我就得明知滇州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还非得把将士们的性命往城下送?若是这样,老子这脸还真不要了!你们既然自诩忠义之师,口口声声的要为姜靳老贼报仇,那老子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毁他尸骨!”
“你!”陈飞怒不可遏,身后的将士们却都在问他怎么办,他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尸骨能毁不能毁岂由他说了算?于是他急忙命人去王府禀报军情,自己在城楼上和邱安耗着时间。
“你说那棺中的尸骨是王爷,本将就信?说不定棺中是空的,有本事你开棺!”
“开棺你就不怕惊扰死者?老子可告诉你,姜靳老贼死了一个月了,尸骨早就烂得面目全非了,开棺你也认不出来了。管你他娘的信不信,老子就把话撂在这儿了,今夜如要攻城,老子就地开棺,把姜靳老贼的尸骨千刀万剐,一个将士分一片肉,我看你们敢不敢杀老子的兵!”
?“你!”陈飞发现,他跟江湖草莽出身的邱安吵嘴,根本就吵不赢。于是他干脆闭嘴,就在城楼上耗着,一面做出挣扎之态,一面心急火燎的等着王府和刺史府方面的决断。
可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去禀报军情的亲兵不见回来,陈飞又命人持红符前去催促,一个时辰内催了三次,眼看着三更的梆子敲过了两回,邱安在城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问了几次要战要降,陈飞急得两眼发红,只得把副将差遣了回去。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快!”
“是!”
副将即刻下了城楼,快马出了瓮城,往王府驰去。
*
城中宵禁,三更时分恍若黑城。
副将一路疾驰,到了王府门口,马未勒稳就跳了下来,三两步上了石阶,抬手就去拍门,“开……”
吱呀……
门虚掩着,副将猛地撞进门去,脚下一绊,登时扑倒在地。
一股子血腥味儿直冲口鼻,副将一抬眼,瞅见一具无头尸,血淋淋的腔子正对着他,黑血淌了三尺,掌下一片黏糊。
王府里没掌灯,冷月森白,照见庭前残尸为路,树影如刀。
副将惊跳起来,抽刀四顾,“……诸位先生?侍卫何在!”
庭前无人回话,唯有枝叶飒飒作响。
副将迟疑了片刻,提着刀往花厅奔去。
花厅的门关着,门外死了七八个人,喉前皆有极细的血痕,且神态惊恐,仿佛死前经历了十分恐怖的事。
副将认出这些人皆是陈飞的亲卫,握刀的手心里不由出了汗。他压低身子,警惕地睃寻着,四周仍旧只有他一个活人,门缝儿里涌着黑血,他使刀尖儿推了推门,门缓缓而开,月光洒进厅中,照见两排阔椅,一屋无头尸。
死尸们坐在椅子里,头颅皆被人割了去,却仍保留着议事的举止。副将跌跌撞撞地进了花厅,踩着地上的血仔仔细细地辨认着衣袍。然而,文人的衣袍大同小异,没了头颅,仅凭衣袍身量还真辨不出谁来,倒是上首之人朱袍锦带,挂玉牌,登官靴,穿的赫然是当朝刺史的行头!
“李大人?!”副将啊了一声,死寂的厅里仿佛平地炸起一道春雷。
副将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忽见门外晃过一道黑影!
“谁?!”副将高喝一声,提着刀就奔了出去。
门外无人,唯有风卷着丧绫,翻飞若舞,影如鬼魅。
副将仰头看了眼挂在檐下的丧绫,又低头看了眼门前石阶上时不时晃过的黑影,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吁尽,便忽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将摸到的东西对着月光捻了捻,竟是一层灰白的木头渣子。
副将愣了愣,仰头望向屋檐,见檐下漆黑,木渣随风簌簌而下,若片片梨花零落,不知何时起,门旁的廊柱下已覆了层薄雪般,于这岭南初春的夜里在人眼前铺开一道奇景。
副将不以为奇,只觉得此景诡异,他面色悚然,仿佛觉察出了杀机,拔腿就跑!
冷月高悬,满园横尸,副将仓惶而逃,身后厅门大敞,廊下无人,唯见丧绫翻飞,月下忽有一缕寒光掠过!
副将仍在逃着,喉前却慢慢地渗出了几颗血珠儿,他仰头抬手,一摸喉咙,头颅却顺着后背滚了下去。他看见自己的身子提着刀仍在往前跑,腔子里喷出的血染红了月色;他看见一缕寒丝上挂着几颗血珠儿从月下掠回,在廊柱上弹出一声铮音;他看见朱雕的柱顶崩出一道白渣,断木似箭,扯断了丧绫。
花厅轰然倒塌,丧绫覆在人头上,远处提刀奔跑的身子渐渐倒了下来。
……
岭南王府塌了,一声轰隆巨响引来了巡逻兵。
巡逻兵冲进府中,见到惨象无不惊惶,急忙驰报城门。
快马刚驰到长街口,领兵的小将就勒马急停,只见长街路口赫然摆放着一排人头!小将胆战心惊地下马来探,一看清这排人头的相貌,顿时啊了一声!
“快!叫开瓮城!刺史大人及先生们遇刺身亡!”
陈飞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遇刺的消息,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经瓮城抱上城楼,大军的惊惶之声如巨浪般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海啸山崩一般。陈飞立在城楼之巅,迎着凛凛寒风,仿佛觉出脚下城池的基石都在晃动,自古就有天下险关之称的滇州城在这一夜仿佛从根基上被人生生地凿出了一道裂隙。
城中守卫森严,王府里更偶遇府兵千余,刺史李献和王府的一干幕僚怎会系数遇刺?为何现在才有人来报?他的亲兵们和副将军又在何处?
陈飞揪着传信之人的衣领,话到喉口却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直憋得青筋暴起,面色狰狞。
这时,一个小将忽然喊道:“将军!快看那边!”
陈飞循声望去,见小将所指之处升起滚滚狼烟,须臾之间便火光冲天!
“报——”传令兵奔上城楼,几乎扑跪在陈飞脚下,“报将军!我军粮草被烧!奸细武艺高强,放火烧粮之后,杀了我们不少将士,逃出屯所之后便不知去向!”
陈飞连退两步,身子一晃,险些跌下城楼。他扶着冰凉的城砖,双眼似被狼烟所熏,血红一片。
偏在此时,城楼下传来了邱安的叫战声,“我说,陈将军,是战是降给句痛快话!这大正月的,在城下干等着,冻死个人了!”
陈飞心头杀意一涌,夺过一把长弓来,开弓就射!
箭矢破空而来,邱安在马背上坐得稳当,只把长刀一翻,对月一挑!
嗖!
杀箭登时化作流矢,一头扎进护城河里,水花溅了老高。
陈飞怒道:“邱安!别以为你烧我粮草,岭南军就会投降!告诉你,岭南还剩半境,皆是富庶之地,我岭南大军有的是粮草跟你周旋!”
邱安一听就乐了,“我说陈将军,你该不是脑子不灵光了吧?滇州城乃天下险关,李献那些人都能被取走首级,你以为后头那几座城池里的逆臣贼子还有命活吗?”
“什么?!”陈飞惊住。
邱安道:“行,那咱们就周旋周旋看看!岭南富庶,烧了军粮,尚有仓粮,本大帅倒要看看,岭南军会不会豪夺仓粮!”
说罢,邱安一声令下,朝廷大军后退十里,就这么跟岭南军耗上了。
当夜,陈飞下令搜城,可那些刺客显然是大内高手,州城颇大,刺客有心躲藏,岭南军搜到天亮也没搜到个人影儿。
刺史李献和岭南王府里的一干幕僚被人一夜之间取走了首级,陈飞自然知道此事该下令瞒住,可王府塌了,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天一亮,城中的富商大贾和平民百姓见到塌了的王府和冒着白烟的屯所,人心前所未有的慌乱了起来。
城中没了主事之人,陈飞一边命大军死守州城,一边命人快马加鞭去后方求粮,可得到的却是后方城池的文官武将接连遇害的消息。
后方几座城池的守将也纷纷派人来州城问计,听说王府塌了之后,无不回城,闭门观望。
岭南无主,州城将破,谁也不肯在自身难保之际还往州城调粮。
陈飞悲愤之下,拿剑划破手指,以血为书,细数唇亡齿寒之理,呼吁后方同僚齐心协力保卫州城。
可接到血书之后,就在覃县知县等人密谋的当天夜里,知县于卫全、守将李晏、监察官、主簿及城中的几名富商皆被斩杀于一间官邸别院之中,头颅被悬在了一座忠义牌坊底下。
陈飞得知消息后在城楼上吐了一口鲜血,此后,州城果然不曾接到一石援粮。
军中只能开始减灶,可军粮被烧当夜,被抢下来的粮草在三天之后仍旧吃空了。陈飞只能劝将士们忍耐,承诺一定会筹借到粮饷,他一面在修书后方求粮,一面挨家挨户的到富商府中借粮。可富商们听说州城之中混进了大内刺客,凡是襄助州军反抗朝廷的都被杀了,且谁都知道,州城如今孤立无援,大军要吃粮,这就是个无底洞,纵是倾家荡产也没有填满之期,因此无人愿意借粮,也无人敢借。
镇守州城的岭南大军生生饿了三天,陈飞仍然没有借到粮饷,军中渐渐生出了不满之声,有人主张杀马,有人主张开仓。
陈飞严词拒绝了开仓之请,“两仓之粮乃是灾荒之年用于赈济灾民的,眼下正值战事,那些富商囤积居奇,一直在抬高粮价,有两仓之粮在,便可平抑粮价,稳定民生!我军若夺储粮,粮价一旦过高,必定民怨四起,到时我军必失民心,此乃皇后的奸计,万万不可上当!”
当天,陈飞含泪斩了跟随自己多年的战马,命军中斩杀老弱马匹,让军中将士喝了一顿肉汤。可大敌当前,仍在服役的精壮马匹却杀不得,没过两日,州军又挨了饿。
偏偏邱安欠打,明明命朝廷大军撤退十里,却又时常命大军到城外开伙。他们贼得很,专挑城楼上看得见、弓弩又射不到的地儿,开灶时吃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仅仅是一道城门之隔,城外大军粮饷充足,城内大军忍饥挨饿。
二月初三这天,朝廷大军烹猪宰羊,大摆春日宴,饭菜的香气飘入城中,已经饿了七八日的岭南军终于发生了暴动。
?一个军侯率领几个都尉煽动麾下将士开仓抢粮,陈飞率兵阻止,以兵符为令,抢夺仓粮者斩。大军哗怒,两军斗杀于街上,死伤不计其数。
饿红了眼的岭南军开始不听军令,两仓屯所前的长街上成了战场,一些州兵挤不进去,就窜进了百姓家中,抢夺口粮,凶恶如匪,甚至有因记恨富商不肯借粮而闯入商户府中见人就杀的。
陈飞率部苦战半日之后,望着血流成河的长街,满城抢掠的惨象,颓然地闭上了眼。随后,他回到府中,摘盔卸甲,沐浴更衣,于午时上了城楼。
陈飞披头散发,白衣赤足,亲手取下了城楼上的王旗,挂上了一面白旗。
未时,吊桥放,城门开,陈飞率部卸甲,上缴刀兵战马,迎朝廷大军入了城。
一进城,邱安就亲自率部止乱,乌雅阿吉则请命领了一队人马进了岭南王府,一番搜抄之后,一把火将岭南王府给烧了。
熊熊大火仿佛把岭南的天给烧出了个窟窿,傍晚时分,白烟遮了半城晚霞,街上遍是尸首刀盔。劫掠之乱已止,杀人抢粮的州兵被朝廷大军拿下,绑赴法场,依军规问斩。
这天,哭嚎声响彻法场,人头堆成了山,凤驾亲自监斩,法场戒备森严,百姓挤不进去,也不敢靠近,只看见日暮时分,一顶皇家车轿从法场里行出,朝廷大军引路,神甲军护从,一路往刺史府去了。
到了刺史府门口,车轿里下来一个女子,一袭白衣,束袖簪冠。巷深天低,烧云将退,刺史府门前尚未泼洗,青石阶上的血沾在女子的裙裾上,她也不嫌,只是回头望了眼长街。
这一回头,日暮霞云远,晚风御柳斜,满街肃杀之气忽清,万千儿郎堆里,女子那一身的风姿竟比世间男儿还骄。那容颜,明明脂粉未施,却叫人忽然想起今日时节,碧树新芽,杏花满头,眨眼又是一年春了。
这一天是嘉康二年二月初三,春日宴。皇帝在汴都以赈灾之策为题,考问天下学子,以试取士新策。皇后在岭南计取州城,耗时仅仅一月,未伤一兵一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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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外出开会,有一个多星期没写稿子,中间有一段卡了几天,所以这章有点少。我把结尾截了一部分放到下章去,感觉内容上放在下章会比较合适,下一章六月中旬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