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马上叫住她说:“小齐啊,何政委专门来看你来了。”何金峰上前一步,伸出手来跟莎娜握手。莎娜注意到他的手指甲挺长,还挺黑。莎娜的手垂着没动。何金峰把她的手拉起来,刚使劲地摇了一下,莎娜就把手缩了回去。“你们聊吧,我出去办点事。”王副政委借故出去了。
何金峰看见莎娜,出了一头的汗。他有点手足无措地搓了搓手,指指身旁的椅子说:“坐,你坐啊。”莎娜坐下来,眼皮一直耷拉着。何金峰见莎娜这副样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见我干吗?”莎娜的语气非常平静。“那个,武政委没和你谈关于的我情况吗?”“没有。”“我是专门来看你的。”何金峰说完仔细看着莎娜,看她有什么反映。“长挺忙的,来看我干什么?”何金峰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笑了笑说:“不忙,不忙。你人长的好看,舞跳得好,普通话说的也好听。”莎娜听了,表面上无动于衷。心想这傻子还不太傻啊,说话挺溜的。她看了一眼何金峰,觉得他还不是那么不堪入目。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想和你组成革命家庭。”何金峰单刀直入,切入主题,那一刻显出他的思维很清晰简捷,具备当政委的基本素质。莎娜一听这话,眉头皱了起来。“我听说了。长可能还不知道,我这人毛病很多,不会干家务,也懒。长还是找个更好的……”莎娜的话音未落,何金峰一下子站了起来,憋红脸瞪起眼睛冲着莎娜喊道:“谁说你有毛病,那他就是没长眼睛。我不觉得,我下决心一定要和你好。”他这么一说把莎娜吓了一跳。“我父亲的问题你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请示过组织,只要你和我结婚,你要想继续留在部队宣传队,你就留,你要想转业复原,那咱们就复原。”“复原回北京?”“回北京。”
莎娜仔细看了一眼何金峰。“你不会诓我吧?”何金峰笑笑,露出一颗黄的虎牙。“怎么会,我是专门请示过上级组织的。像我这样的,结婚必须要组织批准才行。结了婚,你会被照顾的。”“我不用谁照顾,我自己能照顾好我自己。”莎娜硬撅撅地回了他一句。
莎娜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军人还是九大代表,受过的接见。突然之间,何金峰在她的眼里一下子变得不是那么讨厌,好像也不是傻的厉害不可救药。农民怎么啦,我爸还是农民呢,刚参军的时候,可能还不抵这位呢。他如今可是多少人奋斗一辈子也够不着的正师职啊。
“你让我再考虑考虑。”何金峰痴痴地看她一会儿,问:“为啥要考虑?”“什么为啥要考虑。”莎娜学着他说话的口气,“这么大的事情我考虑怎么啦?不应该吗?”“你说你要考虑?那就是说你觉得这事情可以考虑。”“不可以考虑我说那话干吗,你等着听信吧。”何金峰还在那喃喃自语:“你要是考虑完了不考虑我了怎么办?”莎娜不耐烦地说:“不考虑你又怎么样。”“那你不能考虑!”“我连考虑的自由都没有了吗?啊?!”“可是考虑了你就……”何金峰突然看到莎娜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终于很不情愿地说:“好吧,我明天这个时候还来,好吧?”“你明天来干什么?”“等你告诉我你考虑的事。”“你急什么?你爱来不来,关我什么事,我反正明天不会来。”
晚上,莎娜在营地前面的小河旁边坐了很久。她听到身后的营地响起了熄灯号,已经很晚了。
和何金峰结婚,莎娜心里一百个不甘。她的眼前不停地晃着何金峰那张纯农民的黑黄面孔,还有那双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手。像他这样的当兵的,连队里满眼都是。莎娜过去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莎娜下连队,这些战士争先恐后抢着给她拿背包。拿到背包的人就像捧起一件圣物,把它死死抱在怀里。有一次她到基层慰问演出,吃完饭无意间进了一个班里找水喝。那个班的战士全体起立立正,并把自己的缸子盛满水端到她的跟前。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十二杯水,看到那些战士淳朴殷切的目光,莎娜有了一些感动。她当然清楚,喝哪个杯子的水,都会被那个杯子的主人视为极大的幸福和荣幸,同时也会引起其他人的羡慕和嫉妒。在那些年轻的战士心中,莎娜是女神,只可远观不可近亵焉。莎娜能到他们班来,哪怕不喝水,只是和他们这么近的接触,能够看她笑,听她说话,就已经使他们得到极大的满足,甚至会在他们的心中留下永久的记忆。
莎娜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怨谁啊,谁都不怨,想来这就是我的命。何况这个的结局还不是太糟。曲丽影那些家伙嘴上讥笑,心里还不定怎么羡慕呢。毕竟何金峰是英雄,还是正师职啊。全军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年轻的正师职吗?关键是这样一来就能轻轻松松回北京了。想到这,莎娜感觉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想想她的未来也不是那么可怕。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就算我齐莎娜牺牲一回了。
这件事全靠我自己作主,跟谁商量?没有人可以商量。过去还能跟老童、冯平她们说说心里话,现在她们一个个正人君子似的,对我爱理不理的。跟那些人商量了又能怎么样,主意都好出,可是最后被摆上祭坛的人是我。
想到这,她把脸上的眼泪擦干,拿出萧晓阳送给她的笔记本,最后看了一眼,顺手往河里一扔。笔记本在河中央打了几个转,好像在向莎娜作最后的告别,但是当它从河里跃起看到莎娜的时候,莎娜已经站起来转身走了。
两个月后,莎娜和何金峰结了婚。
十六 沈静如回京
吃过晚饭后,通知沈静如回京的电话打到校部。干校的新秘书小赵一放下电话一溜小跑来找老沈。
一屋子的人正在聊天,见小赵进来,顿时都直起身子。小赵最近成了传递回京消息的通信员,因此也成了人们心目中的香饽饽。人们都抻长脖子等他开口,不知道他这回会给谁带来福音。
小赵有意不说话,吊足大伙的胃口。“你们猜这回该谁了?”几个小伙子一起喊:“该我了。”年龄大的人都不吭声,可是耳朵却都像雷达天线支楞着。
老沈看看天色不早,打算回猪班睡觉。对小赵的到来,他甚至连想都没想。就在他要走出屋子的时候,小赵拦住了他,“你别走啊。”一脚已经迈出门槛的沈静如,有些滑稽地瞪大眼睛看着小赵,看得小赵笑了。他接下来郑重其事对老沈说出的一句话让全屋的人吃了一惊。“刚接到的电话,通知您明天回北京。”
谁也没想到会是老沈。一时间屋子里寂静无声,大伙探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老沈,目光内容复杂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一点不解。有人对他说:“老沈,不错嘛,你也算是快的了。没说让你回去干吗啊?”有人开玩笑问了句:“回去还喂猪啊?”这笑话开得没滋没味,没一个人笑。老沈站起身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走了。
他回到猪班,想要收拾行李,手里攥根背包带子却坐在炕沿上起呆来。
在干校呆的这两年,大概成天总和猪打交道,把他搞的有点愚。本来就不善于人际交往的他,搞不清这么快调他回京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干校剩下的一百来号人,那么多年轻力壮要求进步善于钻营的人都在使出十八般武艺上下求索,或者说像群没头的苍蝇嗡嗡乱撞,焦急地等待回京通知。好像不论从哪个角度排,也轮不到他先回北京,这让他突然觉得这会不会是什么人在跟他开玩笑。这些年堆在他身上倒霉的事情太多,好事乍一来到,他反映迟缓,还真的是一点准备也没有。
小军已经听说这事。他回来后也不进屋,就坐在门槛上,看着沈静如。老爸的头已经全白,在他这个年龄,人显得还是过于苍老了些。外面不知道的人到这来,看到沈静如的第一眼,肯定认定这是个养猪的农民,再看一眼,会觉得判断多少有些偏差,眼前这位不是猪倌那就绝对应该是进戈壁挖草药或者是放羊的老乡。
爷儿俩就这么坐着,不开灯,也不说话。
戈壁的夜真空般的宁静,星星璀璨辉煌,布满苍穹。
沈静如挺喜欢这样爷们儿之间的沉默。不用那么多的话,彼此之间想说的都明白。这大概就是孩子长大的不同。小的时候,和孩子之间那不叫交谈,那是叮嘱和唠叨,或者是教训和喝斥。真正变成男子汉的交谈,也就是在最近这一两年。
沈静如先打破了沉默。“小军,我要是走了,有点不放心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爸,我该祝贺您,您先回去,没准过两天我就回去了。看来这猪班的风水挺好,您走了我哪也不去,还得住这。”小军显得挺乐观。“恐怕没那么简单。”小军一听这话,只是一乐,然后问:“您回去干啥?”沈静如摇摇头,说:“不知道。”“肯定要安排工作,要不调您回去干什么。”“我也是这么想,可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调我回去,会给我安排什么工作。”“您可别这么想。不调您调谁?您又不是造反派,这些年跟李平凡一起挨整,和那拨人又挺有交情。关键的是您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谁?”“老李啊。您忘了我给章云去送信,叫齐新顺给抓住,差点把我的命根子给踢没了。”“啊―”老沈这才想起那档子事来。时间好像过去很久了,他都不记得了。“何况我哥还遭齐新顺迫害牺牲了。”“施恩不图报,咱们……”“行了,爸,把您的那套理论收起来吧,陈腐。要我我就不这么做。我要是做好事就拣那懂得感恩的人去帮他。要不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堵的慌。现在看来,咱们帮他还帮对了。还有那个张白冰,咱们也没少保他,你忘了那袋子麦||乳|精的事了?”沈静如要说什么,小军摆摆手说:“爸,您这叫经受住了考验。别看您不吭不哈的,跟李平凡和张白冰他们走的也不太近,可是人心都是一杆秤,你这人是好是坏,人家心里明镜似的。现在人家有权了,自然会想到您。依我看,李平凡这人还行,他得势的时候没忘了您,懂得报恩,就冲这一点,这人就可以交。再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您跟老李在一块这么多年了,互相都很了解,他还是愿意用像你这样的人,老实,听话,好招呼。”
沈静如觉得小军这话在理。他看了一眼儿子,突然觉得这孩子平时歪主意不少,但是关键问题上还是挺明白的。孩子真的长大了。
小军轻叩一下翘翘板牙,说:“爸,您看我干吗?您尽管走人,担心我纯属多余。您想啊,现在干校没人管事,谁都不知道自己将来怎么样,再说您这一走,那别人怎么看您,又会怎么对我,巴结还来不及呢,绝对不会有人为难我的。”“我是说你别惹祸。心胸放开一点,别人要是说你什么,别计较。”“能说我什么啊,我这么好的孩子,人见人爱,人见人疼的。”小军贫劲又犯了。“自己也该注意身体。”“我知道。”
老沈还想对儿子说点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哽在喉头,就是说不出来。也许是这些年他和儿子之间的交流太少,说不上两句就吵。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一些事的看法永远无法一致,再没准是因为他们都是爷们儿,爷们儿离别时儿女情长哭哭啼啼不光叫人瞧不起,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
十七 小军的工作问题
老沈回京后,立即被委以重任,在学院批林办负责清理整顿学院干部队伍,肃清反党集团在各个领域的余毒。这是老沈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来担任的最重要的任务,而且是头一次独当一面的牵头负责,这也成为他一生中最辉煌和值得记忆的时刻。沈静如自然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对李平凡的工作安排感激不尽,对老李所有的指令他当然惟命是从。
忙碌的老沈精神振奋,腰背挺直,思维敏捷,中气十足。走起路来较之过去的拖泥带水轻捷了许多。文革后见人躲躲闪闪,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的沈静如全然换了一个人,俨然又焕了革命青春。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一天,李平凡把沈静如找到办公室。沈静如以为李平凡找他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手里拿着钢笔、打开笔记本,坐得笔直等着向他汇报工作。
李平凡一看他这个样子笑了。问:“老沈,工作上怎么样?还能适应吧。”沈静如急忙点头,“适应,适应。就是我的能力差一些,需要在工作中不断学习,才能不辜负领导的重任。”口拙的他不知道怎么感激老李的知遇之恩,只知道用点头来加重他话语的分量。
“小军呢?小军在干校还好吧?”沈静如怎么也没有想到李平凡会问起小军。急忙点头回答:“挺好的。”“现在有这么个事。干校的干部都准备6续撤回来了。那些孩子,因为是知青,按照政策不能返京。但是为了解决孩子们的工作问题,我们还是想了很多办法。学院干部部最近联系到兰州一个大学的校办工厂。这个厂原先是学校的物理实验室,文革以后,学校勤工俭学,办了一个小工厂,主要是做些电子产品,还有军工产品呢。条件很不错,上班还穿白大褂呢。那里正要招一批家庭条件好,根红苗正,思想过硬的学徒工。已经联系好了,人家答应给我们解决孩子们的工作问题。当然不可能全去了,要送就给人家送好的嘛。一部分家庭有问题的孩子还会留在干校,或者另行分配,贺兰山三线工厂也要去一批人。请你来就是为了征求一下你对儿子安排的意见,听听你的想法。你可是头一个哦。”老李的话很平易近人,就像是在和老沈唠家常。
沈静如一听这话,赶紧说:“我没有任何想法,感谢组织上的关怀。”“老沈,你不用跟我客气,小军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孩子尽管淘气,但是大事上可以说是有勇有谋,立场坚定,经得起考验。说明那孩子的本质不错。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我可不是跟你客气,咱们原先就在一个教研组,现在可以说又在一起工作,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也算是患难见真情,何况你又只有小军这一个孩子了,所以……”见李平凡说的情真意切,沈静如也不由得动了情,他说:“李院长,我没有什么请求,我觉得组织上考虑的很周到,很好,我很满意。真的,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好好工作,来报答组织对我和我们全家的关怀。至于说小军,他绝没有特殊的请求,别的孩子怎么样,他也怎么样。那孩子很多方面不成熟,不懂事,需要历练。”“小军不是腿不好吗?”“好了,全好了。”“你们家里现在没有什么困难吗?老陶的身体不太好吧?”“她是血压高,老毛病了。自从大军死了以后,老陶的心情一直不好,……”沈静如说到这里,低下了头,呆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她没关系,能克服,我们那点困难都能克服。”李平凡点点头说:“行了,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你放心吧,我们会全面考虑的。”
老沈一听这话,急忙摆手说:“李院长,你可别误会,我说的困难根本就不用考虑。个人的困难越大,也是小事,集体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何况我们家那点事根本算不上困难。到兰州工厂当然是好,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更需要的人,把名额留给他们吧。还有好多人现在还不如我们呢。再说对小军这么照顾,别人会说闲话,会给领导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老李看着沈静如笑了。他太了解这个人了,胆小怕事,书生气十足。生怕沾了别人一丁点的便宜。别人有他这样的机会,巴不得跟领导提要求,解决孩子的就业问题。甚至不惜又哭又闹。可他一提还一个劲地摇头摆手,生怕别人误会了他。“不是你的孩子特殊,每一个人我们都考虑了,按照知青政策能照顾的尽量照顾。决不搞特殊化。”
不久,干校的子女开始分配,走上工作岗位。
大嘴、小蚊子、冯小春和其他二十几个人被分配到兰州某大学的校办工厂。大嘴在无线电器件车间。小蚊子和冯小春被分配到半导体车间。在七十年代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