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走的第二天,鸣娜去了学校,她向学校递交了要求去插队的决心书。
学校给齐新顺打电话,征求家长的意见。齐新顺接到电话后,第一个反映就是要立即阻止鸣娜。
他理解女儿的痛苦,他知道鸣娜不愿留在北京。别看她平日里不言不语,一旦她做出什么决定,是很难阻止她的。尽管这样,他还是想要劝阻她。因为作为父亲,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呵护他的女儿。何况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女儿。有时他甚至很自私地想,为什么受到伤害的不是怡娜,那个傻了呱唧的蠢丫头,而是他很钟爱和欣赏的鸣娜。当然这样的想法有失公允,但是他确实这样想过。随着怡娜胡闹的升级,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多地涌现在他的脑海里。
从心里讲,齐新顺对鸣娜是心怀愧疚的。当初就是因为教研室副主任那个职位,他放弃了对杜品英的追究。每当马容英一说起这事来,齐新顺总是无言以对。这也正是他痛恨李平凡之处。那个老狐狸利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来整治他,他竟然还乖乖地中了人家的圈套。一想到那家伙不定在暗中怎么嘲笑和鄙夷他时,他就受不了,一腔怒火就想找个地方泄。文革一开始,他就把李平凡关押起来,直到现在从未让他离开过那个阴暗的地下室,为的什么,就是为了倾泻这股怒火。他觉得再怎么样也无法改变鸣娜受伤的事实,因此再怎么样整治李平凡也不过分!
他曾经在心里暗暗誓,一定要叫那老小子为此付出代价!只要我齐新顺一天还在掌权,我就关你一天,整你一天,咱们看谁能耗过谁!
事情正像齐新顺预料的那样,鸣娜已经打定主意,坚决要求去插队。其实一开始劝说鸣娜时齐新顺就已经明白了,劝说是徒劳的,不明白这一点,他就不是她的父亲了。
“鸣娜,你不要去插队,我给你联系一下到工厂去吧,你们这一届有没有去工厂的,我找人想想办法。”“爸,我们上一届有留北京工厂的,我们这一届全部去农村插队。”“那没关系,你的情况特殊,我明天就去给你联系。你什么都不要管,在家好好等着,相信爸爸,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齐新顺像个絮叨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劝说鸣娜。鸣娜摇摇头说:“爸,您别费那个劲了,您说我这个样子,能到哪去啊?”他们之间终于谈到问题的实质了,这是这些日子他们父女之间一只回避的话题。“你不要这么说。”齐新顺做出很生气的样子制止鸣娜。“你什么样子?你一天到晚净胡想啥。你还可以做些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你的视力又没有问题。”“爸,您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您如果真的了解我的话,您就不应该劝我。您知道我最爱面子,最要强,自尊不能受一丁点伤害,就为了这个我去插队,远离人群,难道我不对吗?您不要再劝我了,我感谢您,感谢您为了碎了心,但是我希望您这次尊重我的意见。”“孩子,你听我说……”“爸爸,您要是把我留在北京,那不等于在火上煎烤我,折磨我吗。为了您和妈妈,我放弃了死,放弃了死啊!那您就不能替我考虑考虑,让我走吗?何况插队又怎么啦?我又不是去劳改,我靠我的双手养活我自己我觉得这没什么可丢人的。爸,我恳求您,给我留一点自尊好不好,我就剩下可怜的自尊了,如果连自尊都没有了,您说让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话说到这份上,齐新顺明白再说什么都是无益的了。“爸爸,您相信我,我已经过了十八岁,我是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会回来看你们的,这里是我的家,我会想念你们的。”
“鸣娜,你不为你自己想,也为我想想。”齐新顺终于忍不住说。看着女儿不解地看着他,齐新顺顿了顿说:“你爸我又不是没有安排你工作的能力,不是爸爸在这吹,别说是我的女儿了,你这会儿就是提出帮你最要好的同学,我也会想办法的。我知道,如今你们这些孩子的出路分几等,家里最有办法的,去当兵,下来是去工厂,再下来是去干校、三线、兵团,最差的一点门路没有的,就是去插队了。那你要是真的去插队了,会让人家笑话咱们,说爸爸没有本事留下你。你说咱们家五个女儿齐刷刷都当了兵,门口一下挂上五块光荣军属牌子,那多好。就是你实在当不上兵,留在北京当个工人,那说起来也好听啊,你说是不是?”鸣娜这才明白,父亲这么劝说她,为了她,也为了他的面子。任何人都是自私的,父母也不例外。
“那我明天就贴个布告,说我插队是我自愿的,跟您没关系。”“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我还不是为你好。”“您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去插队,您要是真的为我好,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说完这话,鸣娜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齐新顺突然也觉得他对女儿说那样的话是有点不太合适。他想说我这样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让你这丫头油盐不进什么都听不进去呢。
怎么办啊,齐新顺没辙了。他想索性不管她,去了知道什么叫艰苦,自然就会再来找他了。可是他觉得真的要是这么让鸣娜走了,他还是放心不下,他觉得那样的话,总有点把这孩子抛弃不管的感觉。
他拉开房门的时候,现马容英正站在门口。
“你和她谈啦?她怎么说?”“你不都听到了吗,还问我。”“我哪听得见啊。你快说说,鸣娜怎么说。”“她还是坚持要去插队。”“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马容英一拍手喊道。“多少人为留北京想尽办法都留不下,她还不稀罕,你说这孩子傻不傻。不行,我得劝劝她,她得听我这个当妈的。”“你省省吧,鸣娜不听我的话?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她决定的事情,什么时候改变过。”“那是什么事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没跟她说去插队是一辈子的大事啊。”“我能不说嘛。我什么都说了,就差给她跪下了。这孩子,心里受的创伤太大了。”“要是莎娜在就好了,她们姐俩最要好,莎娜劝她,她肯定听。”“谁说也没用。”“她那个样子离开家,我不放心,她会受欺负的。”“那怎么办,她又不听你的。”“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马容英急得快哭了。“好好的,她干吗非要去插队啊。这些孩子真是让人把心都操碎了。”
十二 除了北京,我哪都不去!
怡娜在门外探了一下头。
“你干什么?”马容英问。她这才想起来怡娜这两天没出去。“她怎么不往外跑了?”马容英小声问齐新顺。这话让怡娜听见了。“妈,您是怎么回事啊,我出去吧,您骂我,说我满世界去疯,我不出去吧,您又问我怎么没出去。妈您是不是讨厌我,看我烦啊。”怡娜不满意地翻翻白眼。“滚到一边去,没看我跟你爸正烦呢嘛。”“什么叫滚一边去啊,我不会滚,您给我滚一个我看看。我就知道您讨厌我,我还不愿意在这家呆呢。妈,您别这样好不好,您忘了您在礼堂的时候,咱娘儿俩并肩作战,试看天下谁能敌,哈哈,那个时候您多向着我,您一个劲地夸我觉着我好来着……”“你到底要干吗?”齐新顺皱着眉头问。“我那天跟您说的那事怎么样了啊?”“什么事?”“就我想留北京的事啊,您看您就是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早就给你说过了,留在北京不可能,你只有去内蒙。年轻人要多吃点苦,别老想着留在大城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得,爸,您别跟我说那些不着四六的话,留着您的话回头您给别人作报告说去,我不听!”怡娜转身要走,齐新顺喝斥道:“你回来!”怡娜连头都不回,一边走一边说:“我可把话给您撂在前面,不给我想办法留北京,我可什么都能干的出来!”齐新顺气得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去内蒙当兵怎么了?委屈你了?多少人想当兵还去不了呢。你以为你爸有天大的本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知天高地厚!”“我不知道天高地厚?我什么不知道。我大姐想去哪就去哪,我呢?我在这个家就是垃圾!在你们眼里就是废物!凭什么就该我去内蒙啊,我不去!我哪也不去!我不当兵了又怎么地,我就留在北京,看谁能把我赶走!我还告诉你们,以后我的事你们少管,我是你们捡来的、抱来的,我又不是这家人,你们管我干什么?”马容英气得骂道:“既然不是这家人还在这赖着干什么啊,还不快滚!”“滚就滚,这可是你说的啊,别我一出门,你又找我去。”怡娜说着要往外走,齐新顺喝道:“你敢!你要不当兵,可以,你回你们学校去,插队去,滚的远远的谁也不会去找你。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将来你后悔别怨我们。”“我凭什么去插队啊?凭什么我去呀,我就不去!我就在北京呆着,你们还得养活我。爸,您要是依着我,我什么都不说,您要是把我惹急了,我把你的底子全兜出来。”齐新顺气得喊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马容英在后面问道:“怡娜,你整天说要兜什么事,你今天索性说出来,别成天在那瞎咋呼。”怡娜一摆头,说:“哼,我高兴就说,不高兴就不说。那要看到没到关键时候。”“什么狗屁事,你还在这诈起你爸妈来了?”“我诈你们?我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怎么啦?”马容英追问。怡娜看了一眼齐新顺,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你要是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不说。“怡娜,我今天明确告诉你,你想留在北京根本不可能。别说你爸爸没有这个本事,就是有这个本事我也决不会帮你的。”“那您为什么要二姐留下?”“糊涂,你二姐和你的情况一样吗?”“我不管,我哪也不去,我就留北京。”“滚,滚出去!你爱上哪上哪,别他妈在这个家呆着,就当是我没你这个孩子!你这个败家的玩意儿,你还威胁起我来了!”齐新顺气急败坏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个茶杯朝怡娜扔去。怡娜吓得一闪头,茶杯擦着她的耳边而过。“你赶我?你还拿杯子拽我,你怎么那么狠啊,这可是你自己逼着我说出来的啊,你可别怪我别后悔!妈,我爸是个大流氓,我亲眼看见他耍流氓来着。他让我去他办公室,给我糖吃,我还不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就是想堵我的嘴,我还在他办公室碰见那个姓顾的妖精来着,我早就想说了……”怡娜的话还没说完,马容英上前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子,“你个挨千刀的小兔崽子,你爸在外面有多难你知道不知道,你还在这祸害你爸,骂你爸是流氓,你个白眼狼!我和你爸辛辛苦苦养你十几年你不知道报答就罢了,还反咬起你老子来了,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摇尾巴,你呢,啊?你就会掉过头整治你老子、气我!你滚,你赶紧给我滚!”
怡娜捂着脸,哭着跑出去了。
齐新顺的耳边又一次想起了鸣叫声。这鸣叫声越来越大,他觉得他的身体里一定是潜伏了一只怪兽,专挑他情绪低落的时候出来跟他闹,而且一次比一次闹得厉害。齐新顺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头一动不动。马容英看到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急忙上前问他:“你怎么啦?我扶你起来,上床躺一会儿去。”齐新顺摇着脑袋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用手指着门说:“赶紧,赶紧把她找回来。她出去非惹祸不可。”马容英这才想起怡娜,赌气说:“你不是叫她滚吗,怎么又要找她啊?”“快去!”齐新顺说完这话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坐在地上。
马容英吓坏了,她大呼小叫把海娜和云娜叫下来,叫她们两个去找怡娜,然后又指挥鸣娜给卫生队打电话。她自己蹲在男人的床头,用手摩挲着齐新顺的胸脯说:“我说莎娜她爸,你可想开点,别跟那死丫头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这个家可还指着你呢。”齐新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马容英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齐新顺推了她一把,说:“你不要哭了,叫卫生队的人别来了,我没事。”马容英止住哭说:“还是叫人给你检查一下吧,你到底觉得哪不得劲啊?是不是血压又上去了?”齐新顺推开马容英,说:“快去,打电话叫他们别来!听见没有?”
怡娜一夜都没回家。
马容英在客厅的沙上坐了一夜。她这会儿真希望派出所能给她家打电话来叫她去领人。可是电话一直沉默。
天亮了,齐新顺走出卧室,看到蜷缩在沙上的马容英。
马容英听到响声,腾的一下从沙上跳起来,当她看清楚面前站着的是齐新顺时,又坐回沙上。
“怎么办啊,那丫头肯定出事了。从小那丫头胆子就贼大,什么都不怕,这下连家都不回了,这叫我们上哪找她去啊。”齐新顺烦躁地摆摆手,嗓子沙哑地说:“先别管那么多了,是她自己要走的。我还得赶紧上班呢,你去做饭吧。”马容英疲惫地看了一眼丈夫,说:“也不能全怪她,孩子还不是想让我们多疼疼她,那有什么错了。这下好,连影都没了,她又没个去处,昨晚她上哪了啊?”齐新顺长叹了口气,说:“这能怪我们吗?只能怪她自己。”说完就往外走。马容英急忙喊道:“你怎么就走啊,不吃饭了?”“不吃了,哪有那心思,气都气饱了。”
十三 打持久战
怡娜从家里跑出来以后,顺着长河往前走。到了蓝靛厂,她觉得肚子饿了,摸了摸口袋,现兜里还有三块钱。这钱是马容英给她买牛奶票的。她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米饭,一盘糖醋里脊和一盘熘肝尖。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叫盘子见了底。那一刻,怡娜真有了解放的感觉。平时我多想吃这两样菜啊,我妈就是不给买,这下好了,我想吃什么吃什么,全由我作主。
出了饭馆,她抹着嘴顺着街溜达,不知道上哪去。
家,肯定是不能回了。就是能回现在也绝对不能回去,谁让他们骂我叫我滚蛋的,我就不回去。怡娜估计这会儿她妈肯定想她了,叫小四小五她们满世界找她了。先上几个同学家,然后再到学院的几个女孩子家里去找。找不着就慌了,满学院犄角旮旯瞎找。她都能想象得出她妈着急的样子。可心里着急吧,一出门表面上还得装没事儿人一样,怕人家看出来。那好啊,你装着不急是吧,不急就接着悄悄找啊,等他们一家一家找过了,像篦子蓖头似的满世界都找个遍也找不着我,到现哪都没有我了,那他们就该真着急了。着急就着急,着急活该,我这也是让他们给逼的,对,就是把我逼成这样我才走的。这回我不能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回去了,回去也得让他们下力气好好找找,找它个十天半个月的才好呢。那时候,妈就会觉得我在这个家的重要了,那时候她才会觉得,光有老大老二不成,有老四和老五也不成,中间的那个他们也得想到,他们也得疼。别老把我当那脚上的泥嘴里的痰,想甩就甩,想吐“啪”的一口就吐老远。到那时候他们就该念叨我的好了。念叨我的好妈就真该急了,妈一急就爱哭,哭着喊着要找我,那样的话我还是不回来,任叫谁叫我我也不回来,千万绷住了,就是不回。直到我爸答应我了,答应叫我留北京了,我才回家。再不济也得像我大姐那样,去南方好地儿去。要不我坚决不回家。让他们也知道这个家少我不成,让他们知道我的重要性。
坚持就是胜利,一定要坚持到底。怡娜翻翻眼睛站住脚,不是有篇文章叫《论持久战》吗,我原先还背过呢,这会儿全都忘光了。她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应该活学活用,把持久战战术用到对付我妈身上去,准备管用。嗨,早知道这招这么灵,我早用啊,非得等到这会儿了才想起来。
怡娜又一想,刚才妈骂她那样,真有点歇斯底里的劲头,从来没见妈那么生过气。也许妈是真生气了,会不会真的不让她回家了,真的不要她了,连找都懒得找她了。哼,这样更好,我还巴不得呢,爱要不要,管他呢,我就不回去,反正他们也不稀罕我,见着我还得骂我打我,那我回去干什么。其实他们着急的不是我怎么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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