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 海外版_分节阅读_4(2/2)
作者:贾平凹
开始就开始?还是一边吃喝一边乱聊,聊着聊着主题就转换了。”便把酒瓶启开,没有酒盅,以瓶盖为盅,转流着喝了一遍。唐宛儿却没有在沙发上坐,坐在那张床上,说:“我不喝的。”孟云房说:“你怎么不喝,来彩儿啦?”唐宛儿说:“鬼!我不是作家、编辑,我谈不了文学艺术。”手就去整理床上的枕头,忽发见了一根长发,吓了一跳,忙用手捏了。孟云房说:“你谈不了文学艺术,你就是艺术,让我们谈你。”唐宛儿说:“你开口就能闻见臭的,我不叫你老师!”庄之蝶说:“那这样吧,咱每个人都来说故事,说完了,大家评议,认为有水平的就不喝酒,认为不行的就罚三盅!”孟云房说:“我知道你,又是想听我们谈了你就可以有创作素材了!”苟大海说:“这又怎么的,蒲松龄就是开了个聊斋。”孟云房说:“蒲松龄还没之蝶手快,他那小说的三分之一题材都是我提供的,倒不给我付稿酬!但我今日还是要再说一个的,却明码标价,之蝶,你付不付?”庄之蝶说:“一会儿喝完酒,去吃浆水面,我包了!”孟云房就说:“这是个真事:功德们那一块低洼地你们知道吗?那里是河南籍人居住的地方。解放前黄河泛滥,河南人逃难到西京就在那里搭窝棚住下了,一住再不走,越来人越多,这就是功德门那个区为什么叫河南特区。现在他们的窝棚是不多了,也盖了一些平房,但因为地方小,却是一家一间,左边是窗右边是门,故事就发生了。这一天,新搬来了夫妻两个,这女的长的能一指头弹出水儿来,那男的就爱她不够。晚上爱过几次,白天还要爱一次,声响传出来,隔壁人就害心慌。注意,这隔壁住的是个光棍。第二天晚上,他们自然又爱了,爱了后,女的要尿,女人喜欢这个时候尿。”唐宛儿说:“你讲的时候嘴里放着卫生球。”孟云房说:“好,那就插个雅的故事。说是一家医院收了个阑尾炎病人,手术前需要刮净下边的阴毛的,先是由一个老护士去刮,正刮着,电话铃响了,要的偏巧是老护士,老护士就让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去刮。后来就刮完了,一小一老两个护士在池子里洗手,老护士就说:现在社会上小伙子们时髦文身,可那病人怪,竟在那么个地方上也文了‘一流’两个字!小护士却说:哪里是文了两个字,是七个字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众人一时倒没听明白,唐宛儿过来直拿拳头打梦云房。戴尚田还在糊涂,说:“那时怎么回事,一个看是两个字,一个就看成七个字?”孟云房说:“真苯!唐宛儿一听就知道了。若是你我,永远看都是两个字,唐宛儿要是去,那立即就是七个字了!”众人恍然大悟,哗地就笑了。庄之蝶说:“接了前边的说。”孟云房说:“插叙的这个故事当然不收钱的。那女人出去尿了就往回走,因为天黑,房子都一模一样,女的迷迷登登推门就进来了,进来了就直至去床上睡下。但是坏了,她走到了右边那光棍房里去了。光棍睡不稳,刚才听到女的在外边尿,就躁的不行,突然见女的到了她的床上,知道她走错了,心想:送上门的好东西儿,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二话不说就抱紧了干起来。女的说:你好厉害,才干毕了又行了?!光棍还是不言语,气儿出的像老牛一样。女的一听,这出气声怎么不对?伸手摸摸那头,头上没头发,哎呀一声,翻下床就走。这回走进的是自己的房子。男的问,你尿长江了吗?这么久的!女的哽咽了,说她对不起丈夫,如此这般说了。这男的怒从肝起,就冲出门来,不想竟走到左边房里来了。噢,我忘了交待,夏天睡觉为了通风,都是不关了门的。这房里住的是个老头,男的不容分说拉起老头一顿好打!完了。”李洪文便问:“完了?那最后呢?”孟云房说:“那当然闹起来,官司让派出所去判了。这一片居民为此反映到市长那里,说再不解决这里居民住房困难,那丢西京人的事就还要多呀!这不,现在不是到处改造低洼区吗?!”众人说:“这故事有意思,你可以不喝酒了。”李洪文说:“老孟说啥都离不开性,我说个唐宛儿能听的。我是老西京户,七姑八姨的亲戚多啦。现在社会上兴各种网,又山头网,集团网,同学网,乡党网,秘书网,什么网都顶用的,就这亲戚网屁事不中,而且趋势是农村包围城市。城里的大小领导干部都是从乡下奋斗了上来的,老西京户却几乎没人在哪个单位负个责儿的。我家十八户亲戚共有儿女三十六个,一半倒去了外县调不回城,剩下的又尽是底层人士,孩子入个托儿所也没个后门能靠了他们。可逢年过节,还得去送他们的礼。今年春节,我买了一盒点心。老婆说,亲戚这么多,一盒给谁送?我说我有办法。大年初一早晨,我把这盒点心送了我舅;下午我大姨让孩子就给我送了一盒点心;我又去送了二姨。如此人送我来我再去送人,一个大年里走马灯似的,吃不好,睡不好。走亲戚就交待差事,放下点心就走。到了初八已上班了,晚上我的‘一挑子’来了送我点心,他是最后一个亲戚,点心放下不等我回来就走了。我回家一看,这点心盒这么熟悉的,上边是有个三元三角五的数字的,那时我买时记下的价钱,他竟又送回来了!有意思吧,这可是报告文学。”众人说:“有点意思,也没意思,你得喝酒了!”李洪文把酒喝了,说:“这还没意思?好,我认了,瞧你们怎么说!”轮到戴尚田,戴尚田说:“我不会说的,我喝酒吧。”庄之蝶说:“你搞评书,看问题自比我们高的,你得说一段。”戴尚田说:“我单位没房,我老婆在银行,我住房是她的家属。这楼房太高,要爬十层,我常常是上气不接下气爬到十层上了,一摸钥匙,才忘记车子忘了上锁,而钥匙还在自行车锁孔儿。补充一下,我家门钥匙是和自行车钥匙拴在一起。”大家还在听着,他却不说了,问:“说呀!”他说:“完了。”唐宛儿说:“这不行的,你再来一个!”戴尚田就说:“我常想,西京城里这么多人,可我经常打交道的不外乎四五个。在家里我是父母的儿子,是老婆的丈夫,是儿子的父亲;在外是你们的朋友,是单位的职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呢?真正的属于我的只是我的名字。可是,名字是我的,我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都是别人在叫。”孟云房说:“你喝酒吧,这哪儿是故事?”庄之蝶说:“他说我心里也酸酸的,不能惩他。大海,到你了。”苟大海说:“我这不算故事,也不敢证实真实性,是听说的。现在市面上假冒商品多,我只说领导不受其害的,但上一礼拜天,我姐姐给我说,西京市以为老龄导演请几个老战友,为了显示威风,他没在家请客,到一家高级宾馆摆酒席。要喝茅台,宾馆经理就取出茅台来,一尝,是假的;又取了一瓶,一尝还是假的。连取了三瓶都是假的,经理脸上不是了颜色。这位老领导就说了:你这高级宾馆是怎么搞的?让秘书到他家取酒去。秘书到他家拿了一瓶茅台,打开每人一杯,不仅是假的,根本装的不是酒,是自来水。”孟云房说:“这一定是谁贿赂他的,送这么好的酒,谁送得起?可不送又办不了事。赵京五说他就这么干过。大海说的这事人人都知道,也想得来。今日这酒却是真的,你得喝了。”苟大海红着脸说:“我声明不是故事,只给大家提供个写作细节的。”把酒还是喝了。李洪文也说:“我刚才说的大家不满意,但总又闪光的内涵。我还得声明,我已经在一篇文章中用过了,之蝶你就不要用,你用了,名气大,是你抄袭了我的,读者反倒会说是我抄袭了你。”庄之蝶说:“我还真没看上呢。我说一个,刚才在清虚庵我去上厕所,一进去,人那么多,蹲坑全占了,旁边还有等候的。有一个蹲坑的就给我笑,我想,这是谁呀,也是文学爱好者?或者听过我的报告?在书上看过我的照片?就走过去,那人却没有理。原来他是拉大便使劲,一用劲脸上就好像是笑了。”大家哄地笑了一片,唐宛儿说:“你这是在骂我们了,让我们一笑,我们就都是在大便了!可你也在作践你自己哩,一个大作家说这笑话?!”庄之蝶说:“自我作践着好。世上这事儿是,要想别人不难堪,也想自己不尴尬,最好的办法就是自我作践,一声乐就完了。以前照像时,总是要让说‘茄’,往后照相,不如就说:‘努屎’!这细节怎么样,这是专利,谁也不许用啊!”孟云房说:“那不行,今日讲的,谁都可以用。沙龙嘛,就是要互通信息,启发灵感,促进创作嘛!”唐宛儿就说:“我现在知道怎么当作家了!原来文章就是这么你用我的、我用你的,一个玻璃钢的水养一群鱼,你吐了我吃,我吐了你吃,这水成了臭水,鱼也成了臭鱼!”一句话说的大家都闷不作声起来。孟云房笑了笑,说:“唐宛儿厉害,把我们这些人身上的作家皮一下子全剥了!所以我主张想办法突破,原本要叫慧明来这里讲讲禅的,她现在忙,以后再说。如果大家有兴趣,我可以讲讲气功方面的知识,那《邵子神数》……”庄之蝶说:“老孟,别讲你那神数,唐宛儿不是作家编辑,但她的感觉比咱们在座的都好,她又是局外人,看咱们比咱们看自己看得清,你让她多说说。”唐宛儿说:“我还那么有能耐?”孟云房说:“你是要说的。你说了,咱该吃饭了哩。”唐宛儿就说:“要听素的还是要听荤的?”李洪文说:“你还这么多?听荤的!”唐宛儿看看大家,噗地笑了,说:“一说讲荤的,瞧你们多来精气神儿!可惜我讲不了荤的。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大城市知道不多,却听了一段词儿,我唱唱怎么样?”庄之蝶说:“好!”唐宛儿就唱了: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乱吼秦腔。捞一碗长面喜气洋洋。没调辣子嘟嘟囔囔。
唱毕,众人齐鼓掌,说:“这就是陕西人,更是西京人画像嘛!唐宛儿,你哪儿听到的?!”庄之蝶就端了酒盅说:“今日最有意思的不是咱们这些文人,倒让唐宛儿高咱一着,词儿好,唱得也好。我提议不惩她酒,还要奖她三盅,然后谁还要喝,把酒带上,我请大家去吃浆水面!”大伙就站起,要唐宛儿喝,唐宛儿满面春风,笑个不止,喝了一盅,却说下来二盅喝不了的,庄老师你代喝一盅,咱们碰个响儿吧。庄之蝶就端了酒瓶与她的盅儿碰了一下,唐宛儿先仰脖喝了,脸更艳若桃花。
牛月清跑了几趟副食商场,大包下包的东西塞满了冰箱,算算日期还早,再不敢买那水产的鱼虾,往街上为庄之蝶买那红衬衣红衬裤。女人心细,先去南大街百货大楼上选了半日,选不中,又往城隍庙商场来。城隍庙是宋时的建筑,庙门还在,进去却改造成一条逾走逾凹下去的小街道。街道两边相对着又向里斜着是小巷,巷的门面对门面,活脱脱呈现着一个诺大的像化了汁水只剩下脉络网的柳叶儿。这些门面里,一个店铺专售一样货品,全是些针头、线脑、扣子、系带、小脚鞋、毡礼帽、麻将、痰盂、便盆等乱七八糟的小幺杂碎。近年里又开设了六条巷,都是出售市民有旧风俗用品的店铺,如寒食节给亡灵上供的蜡烛、焚烧的草纸,婚事闹洞房要挂红果的三尺红丝绳,婴儿的裹被,死了人孝子贤孙头扎的孝巾,中年人生日逢凶化吉的红衣红裤红腰带,四月八日东城区过会蒸枣糕用的竹笼,烙饼按花纹用的木模,老太太穿的小脚雨鞋,带玻璃泡儿的黑绒发罩,西城区腊月节要用木炭火烘煨稠酒的空心细腰大肚铁皮壶。牛月清在那店铺里挑红衣红裤,又问有没有纯棉布做的,有没有在背心处印有“卐”字的。然后就嫌这件针脚太粗,那件合缝不牢,亏得售货员软脾气儿,倒是她看着满柜台都是翻抖开的衣裤,说句:“我是挑皇帝登基的龙袍哩!”自己也把自己逗笑了。
出了巷子,到了小街,不想迎面撞着龚靖元。龚靖元胖得肚子腆起来,一见面就嗬嗬地笑,说:“妹子你咋这么年轻?身子还是姑娘家的身子,叫人怎么不恨我那兄弟!你要快些难看哩,这样我心里才平衡啊!”就啪啪地用手拍自己的肚皮,叫苦走不到人前去了。牛月清也拿手去拍了那肚皮,说道人到这个年岁有个小肚子才有魅力的,乐得龚靖元直叫那我就不悲观了!两人寒暄说笑,龚靖元就看见了她拿的红衣红裤,又作践还要俏啊,穿这么艳的衣服?牛月清说:“碰上了就好,也用不着给你去上门通知。你兄弟星期三生日,要你过来热闹的。”龚靖元说:“吓!这是好事儿,到时候我带副麻将去,哥儿兄弟玩上一天一夜的!你没叫了那阮老板,让她来时带几个戏子娃吗?要闹就闹大些,要不要我领个厨师,不管哪个宾馆我一句话保准去的!”牛月清说:“什么也不用领,来了什么也不要拿,只带一张嘴就是,若行旧规矩,我就要恼了!要玩麻将你就携上,我家可没有一副好的。”龚靖元说:“你猜我来干啥的,就是买副好麻将的。”两人又说了一阵笑话,分了手。牛月清回来天就擦黑,我把饭菜已摆上桌,桌边坐着干表姐夫,沙发边放了带来的一袋洋芋、两个南瓜、一手帕新摘的鲜金针菜,他还没有吃饭,专等着庄之蝶和牛月清的。招呼过了,牛月清说:“之蝶出外浪了几天了,现在不回来,晚饭必是又在外边吃了,不等他了!”话刚说毕,庄之蝶就推门进来。干表姐夫说:“城里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庄之蝶也一脸热情,问:“好长时间不见你来了!听说你是承包了窑场了,发了吧?”干表姐夫说:“挣钱不出力,出力不挣钱,烧一夜砖抵不住一个标点符号的。可就这,一天也忙的鬼吹火!接到妹子口信,说要办事,我对你表姐说了,就是挖出了金窖也不挖了,一定得去的!就带了些菜来了。”庄之蝶倒莫名其妙,说:“我也不开公司,不盖房子,有什么事的,是你妹子想见你们了,让你们来逛逛的。”干表姐夫说:“这你就不如月清朴实了,你是怕我们乡里人来吃饭吗?你瞒我,我还是来的,那一日我家数口,还有老姑的一干子老亲世故都来呀!”庄之蝶见他说得认真,就问牛月清:“咱办什么事?”牛月清偏笑而不语。我说:“你只在外逛,家里什么是操过心,连自己生日都忘了!”庄只蝶抖了那红衣红裤,脸上沉下来,说:“七十八十了?给娘都没过生日,我过的什么?”就对干表姐夫说:“别听月清说的,没事找事。你吃饭吧,我是在外边吃了的。”就走到书房去。
干表姐夫原本还要在饭桌上给庄只蝶说话的,见庄之蝶脸面不好,便给牛月清低声说起来。原来干表姐拿了那让生儿子的药回去吃了,遵嘱必须在一月之内怀上胎的,但她偏感冒了三天,感冒才好了,窑上的一批欠款别人要不回来,又须他出外索帐,他一去又是半月,回来怀孕期就过了,能否再向那街坊的老婆婆讨服药吃。牛月清听了,心里有些生气,想这一服药要数百元的,你那欠款又能是多少,应人是小,误人事大,怎么能这般地不经心?!但是到如今,又是亲戚,依靠的又是人家,难听的话说不出口,就说:“我再去求求那老婆婆去,这药可不是轻易敢糟踏了的,光那陈香我就花了五百元哩。”干表姐夫说:“下个月我打死都不到哪儿去,一口酒也不喝了。”牛月清又压低了声音说:“这事你们可要保密,谁也不能说的,孩子怀上了,就给我来说一声,我买了滋养品去看她。你什么都要禁言,不要让她干重活,不敢吵嘴怄气,到时间了,我在城里医院找熟人说好,用车去接她就是了。”干表姐夫点了头说:“这是自然。”牛月清又说:“重吃药的事不要对之蝶提说。”就去了书房,对庄之蝶说:“你不吃饭,陪干表姐夫喝些酒吧,我去街上给干表姐买双凉鞋的,立时就回来。”庄之蝶拿了酒出来。出来到客厅了脸上才笑。
牛月清出门急急去了一趟王婆婆家,掏了五百元钱又讨得了一服药,再去鞋店给干表姐买了一双凉鞋回来,干表姐夫和庄之蝶已喝了半瓶酒不喝了。牛月清把鞋和药装在一个塑料包里了,对干表姐夫说:“鞋在里边,路上拿好。”拿眼睛示意,干表姐夫明白意思,说:“我经心着的。”便告辞要回去。庄之蝶见干表姐夫这么快就走,也觉得不必给亲戚难看,后悔刚才说话硬了,要送他到巷口。等客走远,心里总是对牛月清的私自安排不满,顺路去西门外的城河公园听了一会儿那里的自乐班唱的秦腔戏文。回来时一辆出租车从巷口拐出来,似乎觉得车里坐的是龚靖元的儿子,进门就问牛月清:“是不是龚靖元的儿子来过?”牛月清说:“来过。都说那小子抽大烟土,果然脸像土布袋摔了一般。他说他爹突然有事明日一早去兰州,要他先送了礼来。让喝水他也不喝,鼻流涎水的,怕是烟瘾又要犯了,不知要去哪里吸去。唉,这小子前世是什么变的,要来败老龚的家当呀!”庄之蝶看时,桌上一盒大寿糕和一个包装精美的写着“豪华锦缎被面”的纸袋儿,就说:“你给龚靖元也通知了?”牛月清说:“下午我在街上撞见他,随便说的,人家拿来了,你能不收?”庄之蝶说:“我已经说了不过的,你还收人家什么礼?你那么逞能,不给我说一声就通知这个邀请那个,我是当了皇帝还是得了儿子啦!景雪荫闹成那个阵势,我还不嫌丢人,现在乌烟瘴气地在家待客,让更多人捂了嘴用屁眼笑我吗?你通知谁了,你去回退;你若不回退,我那日就不在家!”一席话说得牛月清痴在那里。
老太太就从卧室出来,说:“我本来不管你们的事,可话说得那么不中入耳?!我刚才就有一肚子气的,一家人盼你回来吃饭,盼回来了,瞧你对你干表姐夫的言语,你是给我的亲戚伤脸吗?月清给你张罗过生日,要说有意见的是我。你爹今早儿来还笑话我女儿不孝的,我劝了他,说我老了就活儿女的,这个家还不是靠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之蝶要当一个儿两个儿用的。我不说你们什么,你倒嫌招了亲戚来乌烟瘴气的,你是嫌弃我的穷亲世故了?这门庭里也是出过名人的,如果西京城里没有自来水,水局也是衙门一样的威风的!”庄之蝶赶紧扶了老太太去卧室,让我沏了一杯桔子粉汤来,说:“娘,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嫌月清自作主张,全不理解我的烦处。”牛月清听了,在客厅说:“你烦,我是你老婆,我能不也是烦?正是觉得今年晦气事多才想着过生日冲一冲,热脸换了冷沟子!你开口直戳戳往人心里捅刀子,这些我忍了,习惯了,可你当着干表姐夫的面让我下不了台,我在亲戚伙里还有什么体面?你在外有说有笑的,回到家来就吊下个脸,这半年越发是换了个人似的,你是心上不来我了还是怎的?人都说我在家享福哩,可谁知道我当的不是你的老婆,是保姆,是奴才!”柳月在厨房刷锅,听到这里,说:“大姐,保姆就是保姆,可不是奴才的,大姐平日是把我当奴才看的?”牛月清说:“这不干你事!”柳月说:“骂人没好口,我不计较。可这事你就少说几句好了。你是好心,庄老师也说的有道理,要过生日冲一冲,叫几个相好的朋友来聊聊,喝顿酒也就罢了。你却贪大求红火,甭说地方小,大热天的人受罪,张扬出去,以为庄老师要怎么啦!”庄之蝶说:“你听听,我都比你见识高!”牛月清气正没处泄,听了柳月的话,又受庄之蝶这么一椰榆,也上了火:“我不如我嘛,我是怕做饭了,家里没一个人吃饭我就高兴了!”柳月说:“我一上午跑了三个菜市,我是嫌脚小跑大了吗?我是保姆,命里就是给人做饭的,我哪儿是怕做饭了?”平日柳月是顺从着牛月清的,待她这般说了,牛月清倒觉得自己宠惯得她这么大,这般和她说话,气更不打一处来,就说道:“那你就是两面派,商量的候你怎么说的,这阵人家不同意,你就翻了脸儿向着他,他是你老师,是名人嘛!人常说,丈夫一旦把老婆不当人了,满天下的人都会来把你不当个人待的,这话真是对的!我你见识高,你说这事咋办呀?你说呀!你说呀!”噎得柳月就哭起来。庄之蝶一直坐在那里,气得脸色发青,见着柳月哭起来,一是觉得她毕竟是外人,二也有心要气牛月清,就一拍桌子说道:“柳月,你哭什么,要折腾让她折腾,到那一日你跟柳月去文联大院那边,你只给你我做饭吃!”牛月清说:“好啊,你能挣钱雇保姆么,你们要怎么就怎么去,这是合伙在整我么!丈夫丈夫不敢说,保姆保姆不敢说,柳月活的是什么份儿?柳月羞了我的先人嘛,也放声哭起来。庄之蝶一时火更凶,正要发作,老太太颤颤巍巍又走出来,柳月忙去扶她,她推了柳月,手指着庄之蝶,嘴却哆嗦着说不出来。庄之蝶转身拉开门走出去,夜里歇到文联大院的房子去了。
庄之蝶在那边不回来,这边牛月清也不过去,两人较上劲儿,生日却是不再过了。柳月自那日吵闹,与牛月清有隙,心里倒多少生出幸灾之意,要看她的笑话,故每日十分讲究起收拾。逢有一帮文学爱好者来访,不卑不亢,也能自如应酬。末了,将要办之事,如重要来信,各报刊编辑部约槁函、有关社会活动的请柬,一一整理了,对牛月清说:“大姐,这些得及时交给庄老师的,你送过去呀还是让我去送?”牛月清心里惊讶:她倒有这份心性,能耐真要比我还强?!就说:“我不见他!”柳月就去了文联大院这边,庄之蝶见柳月来了,自然高兴。又见得各类函件整理得清清楚楚,身上的衣着穿着得这么艳,妆化得这么好,拉了她的手就说许多话,还要她做了饭再过去。这样,柳月自此两边跑动。牛月清虽是生庄之蝶的气,但庄之蝶毕竟是丈夫,见柳月如此穿梭,不说让去的话,也不说不要去。倒是常买些好吃的来,不做声儿放在篮子里,柳月就提了过去。
这期间唐宛儿来文联大院了几次,连门房的韦老婆子也记得了一个眼睛媚媚的爱笑的女人,问过庄之蝶那女的是不是个演员?庄之蝶就不再约她到这边多来,只去“求缺屋”。这一日落了一阵儿白雨,太阳又照出红来,空气潮潮的越发闷热。庄之蝶在“求缺屋”里等唐宛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拿了前几日两人为在这里观赏市容而买的望远镜看对面楼上的动静。那楼是一家刺绣厂的女工宿舍,一帮眼睛和牙齿都极好的年轻女子,八人一个宿舍,怕是下班才回来,都端了水盆擦洗。庄之蝶举镜看了看,女孩子都是穿了短裤,上衣也脱了,只是个乳罩,为着一件什么事儿,三个人搅成一团儿嘻闹。正看得有兴,那窗口就挂出一张报纸,上边用墨笔写了三个大字:“没意思!”庄之蝶也脸上愧起来,忙走回房间来,把窗帘也放下了。这当儿才发现门道的一边有一个小小字条,捡起看了,竟是唐宛儿一早就塞进来的,而自己开门时未发现。字条上写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敏说,管文化的那个副省长下台了,宣传部长在那份声明拟文上批了‘由厅里决定’,杂志社才坚持要所拟的这份声明刊登。景雪荫不同意,钟唯贤就说:不同意,咱也不刊登了!所以现在第二期杂志上就没刊登。”下边又一行是:“我今日不能来了,周敏的一个朋友从潼关来了,为我们传递老家的清况,我和周敏得做饭招待人家,我是借了买菜的空儿来给你打招呼的,你原谅我。”庄之蝶长出了一口气,管文化的副省长倒了,真倒的是时候。牛月清要过生日来冲晦气,过生日就能冲了晦气?如今不过,好事不也就来了吗?!只遗憾唐宛儿不能来,要不与她在这里要好好吃些酒的,就不觉作想了吃了酒后他们要做些什么事情来的,想入非非,身下的东西勃动起来了,硬涨得快要瀑了,于是剥了衣服,竟自个用手套弄着那个东西,一上一下地套弄着动作起来,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四十八字)一会儿到了**了,全身上下一时神魂癫迷,很舒服很爽快地瀑泻了出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套弄出了许多秽物出来,用那字条儿来擦,却发现字条儿背面又是一句话:“再告诉你个不好消息,听周敏说,孟老师的一只眼睛瞎了,”登时吓了一跳,整好衣服,洗了脸面,急急往孟云房家来。
孟云房果然是一只眼睛瞎了。但瞎得十分出奇,表面上一切都好好的,他也感到不疼不痒,就是没有了视力。孟云房并不悲观,还笑着说:“昨日早晨起来发现的,去医院看医生了,什么也查不出来。之蝶呀,以后做什么骗我的事可得小心,我现在是一目了然了!”庄之蝶还是为他伤心,劝他一家医院看了不行,多跑几家看看嘛。孟云房说:“孙思邈在世也医不了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近日研究《邵子神数》有进展了!你来试试。”就从桌下取出一个皮箱,皮箱里是高高三摞线装书籍,说:“你是五一年夏七月二十三的下午八时的生辰年月吧,你等着,等计算出一组数字来,你动手去查吧。”庄之蝶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看着他列出三个四位数字,照他吩咐的查法去翻阅那线装书籍,果然查出三首诗句来。
之一:
剪碎鹅毛遇朔风,雪里梅花竹更清,
生辰正闰夏七月,二十三日身降生。
之二:
鸿雁迷群泪纷纷,手足宫中寿不均,
兄弟三人分造化,内中一人命归阴。
之三:
父命属猪定仙游,乾坤交相有相争,
二亲宫中先丧父,母亲相同寿遐令。
庄之蝶一一看了,只惊得目瞪口呆,叫道:“天下还有这等奇书!我的什么情况都写在上边了。”孟云房一合书籍说:“我以前给你说,你总是不信。这书在《易经》数典中是最神奇的一部,它失传了几百年了,许多算卦高手都是听说过没有见过的。据智祥大师说,西京皇城图书馆是有过一部的,当年康有为来西京,到处要看稀世文物,临走偷了几件东西,皇城图书馆和孕磺寺只发现被他偷了一枚砚台和一册经本,就上书陕西督军。督军下令派人去追索,快马直追到潼关才追上,硬着脸面索要回来,这事当时惊动了全国。但后来竟又发现少了一书,一查书目,才知是多少人觅寻不到的《邵子神数》,便知是廉老夫子盗走了。康有为死后,谁也不知此书下落。大前年台湾有一高人,自称有一套《神数》,却只有《神数》没有《神数》查解法,曾到大陆走访了十三个省市,也是空手而归。现在我倒是有了!”庄之蝶说:“说得这么玄乎,怎不见你咋呼过?”孟云房说:“你别以为我是咋咋呼呼的,那也要看什么事情。我告诉你,你得严加保密,这书是北郊一个六十二岁的老者的。老者闭口不提书的来历,听说他是满族,是正红旗的后人,这书必是从皇室什么地方弄出来的。老者对此书几十年秘不示人,也是没有查解之法,苦苦研究了十八年不可知。后来从智祥大师那儿认识了我,几经接触,才透出口气让我来查解。我现在刚能入得一步,弄懂了将生辰年月如何转变为四位数,所查出的也只能是你生于何年何月,你父母十二生肖为甚,兄弟几人,妻娶何氏。后边还有生前为何所变,死后又变何物,在生之时哪年有灾哪年有福,何日发财何日破损,官居几品名重几级,但我却全然不懂查解之法。此书开首就讲‘天机泄露,则瞑目哑言’。我是入了此一步,这眼就瞎了。”一席话说得庄之蝶倒害怕起来,说:“那就不要看这等书。”孟云房说:“怎么不看?不解此书人目明亮,人目却只看到现实世界;解了此书人目螟盲,却能看到未来世界,这哪头重哪头轻?!所以眼瞎之后,我去医院查不出原因,心里倒是高兴,知道我是真正解开了一点天书,回来越发地精神,日夜研究,只可惜再无进展。”庄之蝶到了这时,便也说道:“你既然乐于此道了,那给我再查查,看我的妻室如何?”
孟云房就又计算半日,列出一个四位数来,一查,上面竟是写道:
庭前枯木风来仪,禄马当求未见真。
好将短事求长事,闻听旁人说是非。
庄之蝶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看来是月清,又好像不是月清?”孟云房说:“这我也说不上来的。”庄之蝶又问:“你查过咱所认识的这些人吗?”孟云房说:“你瞧瞧这个。”从一本书里取出一张纸来,交给了庄之蝶。庄之蝶却展读不懂。
孟云房说:“这是我给我老婆查的,一点没错,她命里是要嫁两回的。别的人我倒不知生辰年月。”庄之蝶说:“那我说出三个人的,一个是唐宛儿,五七年三月三日亥时生人。一个是我,六三年十二月十八卯时生人,一个是汪希眠老婆,五零年腊月初八酉时生人。”孟云房一一查了,奇怪的是每人只能合出一个四位数来,且不是了七言律词的格式。
唐宛儿的是:
湖海意悠悠,烟波下钓钩。事了物未了,阴图物未图。
我的是:
喜喜喜,终防否,获得骊龙颈下珠,忽然失却,还在木里。
汪希眠老婆的是:
心戚戚,口瞅瞅,一番思虑一番忧,说了休时又不休。
庄之蝶说:“怎么上边全没有写到她们的婚姻之事?”孟云房说:“婚姻怕只是在别的四位数里查到的,但依她们的生辰年月,我只能查出这些。”庄之蝶遗憾了半日,却又想:这倒好,如果都让我知道了,也是可怕之事。如果一切都是命运决定,牛月清若将来不属于我,那我与她如此这般还罢了;若将来与我白头到老,这就怎么了结双方?若唐宛儿能最后嫁我,这倒也罢了;若还是嫁了别人,我岂不明知两头落空还能与她再一个心思吗?还有我,还有汪希眠老婆,甚至以后还会遇到什么人呢?……按《邵子神数》上看来,人的一生,其实在你一出生之时一切都安排好了,那么我所取得的成就,所有的声名,以及与身边这些女人的瓜瓜葛葛都是命该如此,也就没了多少刺激。想到这里,庄之蝶倒后悔不该查了这部书的,就说:“不查出也好,你永远都不要查所熟悉的人,今日这事也谁都不必告诉。”孟云房说:“应该是这样。要不你也知道得太多了,眼睛也是不瞎就哑言的。你不比我,你现在正是日在中天,好好活你的快活是了!”庄之蝶只是摇头:“我还活得快活?!”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夏捷的香汗流回来,问候了庄之蝶,就一屁股仄卧在了沙发上,叫喊累坏了,让孟云房点一支香烟给她吸。孟云房点了给她,庄之蝶说:“你也吸开烟了?”夏捷说:“你们男人家能享受的我也要享受享受!云房,今日吃什么,饭做好了吗?”孟云房说:“之蝶来了,我们要说话的,哪儿有空做了饭?你给我们下些面条吧。”夏捷说:“你在家凉房子里坐了一上午,倒叫我去做饭,我不去!”孟云房说:“不去也好,我去街上买些凉面皮子来吃。”拿盒儿出门去了。孟云房一走出门后,夏捷就笑嘻嘻地对庄之蝶说:“你一定认为我在家太霸道了吧?我近日在家故意甚事也不干的。你不知道他现在一天到黑只是钻在那《邵子神数》里,人也神神经经起来,我说他,他根本不听。先是把智祥和尚当神敬,后又是说慧明那尼姑如何了不得,现在认识了一个北郊死老头子,又崇拜得不得了,他是一个时期没个崇拜对象就不能活了!”庄之蝶就笑了,说:“现在不去那神魔保健品厂去当顾问了吧?”夏捷说:“早都不当了!你瞧瞧那床下,扔了一堆神功保元袋的。他当时写那些产品介绍,说保元袋里有麝香、有冰片、有虎鞭,我就说了,一家保健品厂一天生产那么多袋子,你是哪儿得来的虎鞭,一只虎一条鞭,能装几个袋子?你是在床下养着老虎还是上东北长白山捕的,你不怕公安局来查你乱杀国家稀有动物的罪吗?!”庄之蝶就哈哈大笑起来。孟云房端了凉面皮子进来问笑什么的这么开心?夏捷对庄之蝶说:“不告诉他,笑可笑之人!!”孟云房也不再追究,三人开始吃饭。
吃罢饭,孟云房却要和庄之蝶出去,恼得夏捷不理。出了门孟云房就活跃起来,却要求庄之蝶用摩托车带他去一趟北郊的小杨庄,说是那位老者就住在那里。又说这老者如何神奇,好些年四处云游,寻访各地易林真人,从人家那儿打探有关懂得《邵子神数》查解之法,而他之所以能入了门儿,也是老者听了一位摸骨老太太的一句口诀才回来告诉他的。庄之蝶也有心要看看这老者是什么人物,带了孟云房一路风刮一般向城北驶夹。
小杨庄村子并不大,庄口一幢小楼,楼上凉台上正站着了一对年轻男女。女的正携了小儿吃奶,男的说:“你吃不吃,你不吃爹吃呀!”果然就去很响地咂了一口奶水咽下了。女的就说:“你爹不要脸!”便逗着孩子说儿歌。说的是:“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封粮口。三十煺蹄儿,初一脚蹬儿。”庄之蝶就瓷眼儿往上看。孟云房说:“这是老者的儿子儿媳。小两口逗趣儿,你卖什么眼儿?”庄之蝶说:“我是听那儿歌的。那后边的辞儿多好!三十怎么是煺蹄儿,初一却脚蹬儿?”孟云房说:“年三十是烧了热水洗脚剪趾甲换新鞋呀;初一早晨小孩要给大人磕头,磕头时脚是要蹬的呀!”庄之蝶说:“好,好!这女的一口河南腔说这辞儿,蛮押韵中听嘛!”孟云房就向凉台上问:“你爹呢?”那男的说:“在哩!”孟云房就领庄之蝶进了院子,径直往楼下北边的一间屋去,果然一老头就在那里独自吃茶哩。庄之蝶进去,老者并没有站起,只是欠身让了座,将一只满是茶垢的杯子递过来,悄声地就和孟云房说开来。庄之蝶看看房子,房子竟没一页窗户,黑咕隆咚,散发一种臭味。一张床上、桌上,到处是线装古本。孟云房说:“这是我一个堂弟,不妨事的,您老大声说好了!”老者又看了庄之蝶一眼,说:“你抽烟。”在身上找起来,找不出来,拧身伸手在床上的一堆乱被中摸,摸出一包来扔给了庄之蝶,声音还是不大地说:“我去了渭北三次,那人就是不拿出书来让我看。第四次去,他说看是不能看的,看是和买去了一样的。我就说,我可以买,你说个价吧。那人说,我现在需要盖房子,得二十万。我说这么多钱我可拿不出的,给你四万吧。他说四万太少。与我讨价还价,我加了五千。我也只能拿出这么多。前日下午又去,他却变了卦,我就没有回来,再谈了一夜,我说你又没个神数书的,存下这二十三句口诀有什么用场?他说,是呀,你又没有这二十三句口诀,有那部书还不如有一本《辞源》、《辞海》!他说的也是。我就说等查解出来,我复印一套书送你。第二天早上,他同意了,我给了他四万五千元,他拿出一个小册子,却失声痛哭,说自己是不孝之子,把祖上留下的这宝贝给人了,哭得直不起腰来。”老者就取出一个樟木小匣,从中取出只有四页的小手抄册子,却附在孟云房耳边叽咕。孟云房说:“没事的,我还得坐他摩托车回去的。等一有进展,我立即就来。”老者说:“你不要来,我明日下午或许就去你那里了。”
两人告辞出村,孟云房说:“之蝶,你觉得老者怎样?”庄之蝶说:“我不喜欢这号人,太诡。”孟云房说:“他防你的。我没说出你的名来,他冷淡你了。”庄之蝶说:“这下你得双目失明了!”孟云房说:“也说不上这口诀是真是假,我能不能转化了口诀?要是眼睛真的全瞎了,夏捷怕就要离我而去的。”庄之蝶说:“你不是给她查了,她只改嫁一次吗?”孟云房说:“就是不走,也会恶声败气待我。你到时候可多来看我。”庄之蝶说:“没问题的,她真要那样,我送你去清虚庵,慧明不是待你挺好吗?”孟云房说:“她升了监院就不比先前了。为了庵的拨款,我给她介绍了黄德复,她现在有事就直接去找姓黄的,见了我只对我念阿弥陀佛,正经是个佛门人了。”庄之蝶笑道:“人家当然是佛门人,我只怕你破了她的佛身。”孟云房倒嘿嘿地笑着不语,瞧着孟云房那么个神气儿笑着,庄之蝶心里倒有些不舒服起来,眼前浮现了几次穿着金箔袈裟的慧明形象,摩托车险些骑到路边的水渠里。到了北城门外,前边是横亘的铁道,庄之蝶突然问:“这里不是道北吗?”孟云房说:“是道北。”庄之蝶说:“尚俭路在哪儿?”孟云房说:“进了北城门往东走不远就是。”庄之蝶说:“太好了,我领你去见见一个女的。”孟云房说:“你还在这里蓄着一个女人呀!”庄之蝶说:“快闭了臭嘴!”如此这般说了钟唯贤的事,又说了阿兰留的地址,路过这里何不去问问阿兰把那信发了没有,打听到宿州的情况如何,说得孟云房连声念叨庄之蝶心好。就到了尚俭路寻了那条叫着普济巷去。
没有想到,尚俭路以西正是河南籍人居住区。刚一进普济巷,就如进了一座大楼内的过道,两边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间两间的开面。做饭的炉子,盛净水的瓷瓮,装垃圾的筐子,一律放在门口的窗台下,来往行人就不得不左顾右盼,小心着撞了这个碰了那个。三个人是不能搭肩牵手地走过的,迎面来了人,还要仄身靠边,对方的口鼻热气就喷过来,能闻出烟味或蒜味。庄之蝶和孟云房停了摩托车在巷口,正愁没个地方存放,又担心丢失,巷口坐着的几个抹花花牌的老太太就说:“就放在那里,没事的。西京城里就是能抬蹄割了掌,贼也不会来这里!”孟云房说:“这就怪了,莫非这巷里住了公安局长?”老太太说:“甭说住局长,科长也不会住这巷子的!巷子这么窄,门对门窗对窗的,贼怎么个藏身的?巷这头我们抹牌,巷那头也是支了桌麻将,贼进来了,又哪里出得去?”庄之蝶就说:“一条巷一家人的,这就好。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有个阿兰的姐姐住在这里,是个安徽人的。”老太太说:“安徽人、这里哪有安徽人?”另一个老太太说:“穆家仁的媳妇不是安徽人吗?”这老太太就说,“你怎不说是河南人的媳妇呢?穆家仁的媳妇怎不认识!她是有个妹妹也来住好久了,那可是这巷子里两朵花的。你们哪儿的,是亲戚?同学?”孟云房说,“同事。”老太太说:“二十七号。记住,二十七号呀,二十七号和二十九号门挨门的,别走到二十九号去。这个时候,人家二十九号新夫妇睡觉的,别推门讨个没趣。”两人就笑着往里走,听见老太太还在说:“穆家的门风怪哩,代代男人憨木头坯子,屋里人却一辈比一辈的俊俏!”查着门牌走过去,热得两人如进了火坑。一个女人就赤了上身,有五十多岁吧,头发胡乱地拢在头上,额上出了痒子,又敷着厚厚的白粉,两个已经瘪了的布袋奶吊在胸前,于一家拉严了窗帘的窗前喊:“阿贵,阿贵,阿贵你是死了?!”屋里半天不语,有女声说:“阿,阿,阿贵,贵,不,在,在,在哟,哟——哟!”庄之蝶先是不解这声音怎么啦,那女人骂道:“噢,阿贵不在?阿贵能不在?!我说大热天的窗帘拉得那么严,你们不怕肚皮出痒子?你们忙吧,我走啦,一会儿干完了那种事让阿贵借我‘一缸浆’,我要用‘浆’做‘漏鱼’啦!”庄之蝶也就知道那声音的内涵了,偷着笑了一下。一直走到巷中间,二十七号门口蹲着一个男人洗衣服,庄之蝶问:“这是二十七号吧?”那男人说:“二十七号。”又问,“阿兰是不是住在这里!”男人抬头还看着他们,屋里有声传出来:“谁呀,阿兰是住在这里!”男人就把盆子挪了挪,放他们进去。一进去,迎面一个大床上坐着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正抱了脚剪趾甲。脚娇小秀美,十个趾甲涂着红,抬了头来,却不是阿兰。孟云房掏了名片递过去,介绍说:“这一位是作家庄之蝶,他认识阿兰。”女人出溜儿下了床来,眼幽幽地看着庄之蝶就叫道:“哎呀,这是什么日子呀,这么大的人物到这里来了!”一边抓床上的一件衫子往身上套,一边说:“怎么还不坐下?家仁,你看这是谁来了,你还瓷在那里不倒了水来!这是我丈夫。”穆家仁回头笑着,脸很黑,牙却白,一手肥皂沫,女人就说:“你瞧我这男人,他只知道在家里洗呀,涮呀,没出息的,让你们见笑了!”穆家仁脸就黑红,窘得更是一头水,讷讷道:“我不洗,你又不洗的!”女人说:“瞧你说的,你要是有庄先生这份本事,我天天供了你去写作,屋里一个草渣渣也不让你动!”庄之蝶就圆场:“我那么金贵的,在家还不是常做饭洗衣的!”女人说:“哪能这样,这你夫人就不对了,她累是累些,可身累累不着人,心累才累死人哩!”穆家仁把茶沏上了,还是笑笑就坐在一边去。女人拿了扇子给庄之蝶和孟云房扇,说房子小,没个电扇。男人是建筑队的绘图员,在那桌上画图;孩子要在那缝纫机板上做作业,一开电扇,满屋的东西就都要飞起来,所以她也便没买的。庄之蝶不好意思让她扇,拿过扇子自个摇动。女人说:“找阿兰呀,我是阿兰的二姐,叫阿灿的,阿兰那日回来对我说过见了你,我还不信,那么大的人物就让你见了?阿兰后来回来就拿了你的信,说是你夫人交给她的,让我发给我大姐,我这才信了。我却不愤,怎么又让我大姐把信邮回西京?”庄之蝶说了原委,问:“宿州那边不知有没有消息?”阿灿说:“大姐来了信,说有个叫薛瑞梅的女人,先是在第一中学教书,当了几十年右派,平反后三年里就早死了。”庄之蝶听了,不觉伤心起来,想钟唯贤精神支柱全在这薛瑞梅身上,他要知道人已死了,老头将要一下子全垮下来的。就说:“云房,这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阿灿你也不要说,说者无意,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传到钟主编耳里,那就要了老头的命了!现在看来,我得继续代薛瑞梅给钟唯贤写信,你帮我邮给你大姐,让她再换了信封,就写上她家地址再邮回西京。要不,钟主编还是给老地址去信,前几封没退回来怕是丢了,若再有一次两次退回来,他就要疑心哩。”阿灿说:“你这般善心肠,我还推辞什么?你要写了信,你有空拿来,或者我去你家取。”庄之蝶说:“哪能让你跑动,我那儿离阿兰单位近些,我交给她好了。”阿灿说:“那也好,只是阿兰近日不常去厂里,她不是在设计公厕吗,整日跑跑磕磕的。”庄之蝶说:“设计还没完?”阿灿说:“谁知道呀!一个公厕么,她精心得好像让她设计人民大会堂似的!这几日回来,说那王主任三天两头叫她去,但方案就是定不下来,愁得她回来饭也少吃了,爬上楼就去睡。”庄之蝶这才注意到墙角有一个梯子,从梯子爬上去是一个楼,阿兰是住在楼上的。便说:“这楼上怕还凉些。”阿灿说,“凉什么呀,楼上才热的!本来有窗子可以对流,可巷对面也是一个小楼,上面住着两个光棍,阿兰就只好关了窗子。人在上边直不起腰,光线又暗,我每日熬绿豆汤让她喝。我说你快嫁个人,嫁个有办法的,就不在我这儿受罪了!她只说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嫁人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就完了。唉,这我年轻时心比她更盛,现在百事不成,还不是活着?!”
这当儿,巷道有人用三轮车拉炭块,门口的洗衣盆把路挡了,叫着挪盆子喽,穆家仁赶忙出去挪了盆子,又把盛污水桶提了进来,三轮车才过去。桶再提出去。穆家仁没事,也没话,就又在盆里搓洗起来,阿灿便让他出去买些熟食来,要让客人在这儿喝酒。庄之蝶赶忙谢绝,阿灿却恼了:“嫌我们管不起一顿酒吗?嫌不卫生?”还双手按了庄之蝶的肩要他实实在在坐下,随手掸掉了庄之蝶后领上的一点尘土。
酒就在阿灿家喝了,无外乎有一些猪肝、肚丝、猪耳朵、竹笋和蘑菇,阿灿又烧了一条并不大的鱼。鱼在门外的炉子上煎时,香气就弥漫了半个巷,对门的房子里有孩子就嚷道要吃鱼。庄之蝶从门里看去,对门窗里是一个老太太在擀面条,也是赤了上身,两个奶却松皮吊下来几乎到了裤腰处,而背上却同时背着两个孩子,老太太说:“吃什么鱼,没长眼睛瞧见阿灿姨家来客人吗?吃奶!”便白面手把奶包儿啪啪往肩后摔去,孩子竟手抓了吸吮起来。阿灿便盛了一碗米饭,夹了几块鱼走过去,回来悄声说:“你们一定要笑话老太太那个样子了,听说她年轻时可美得不行,光那两个**馋过多少男人,有两个就犯了错误了。现在老了,也不讲究了,也是这地方太热,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住的。”
喝过酒,四人又说了一阵话,穆家仁洗洗了锅碗就要上班去,庄之蝶和孟云房也要走,穆家仁按住说:“你们急什么,我是上夜班,不去不行的。你们谈你们的,晚上在这儿吃我们河南人的浆面条。”庄之蝶说:“哪能吃个不停,以后来就不让吃了。”阿灿说:“我知道的,你是嫌男人不在家避嫌吧?心里干净,男男女女睡一个床上也没个啥!”说得庄之蝶和孟云房脸脖赤红,只好呆下。穆家仁走了,阿灿问你们怎么来的,车子放在哪里?知道了骑的是摩托车,就让孟云房去推过来,免得老太太们回家去了没人照看。孟云房一出去,阿灿明亮亮的眼睛就看着庄之蝶,说:“你说实话,是真的要走,还是不好意思的话?”庄之蝶就嘿嘿嘿地笑,说:“你待人好实诚,虽初次认识却觉得关系很熟了,很近乎的。”阿灿说:“真话说了中听。你不知道,你能来我多高兴,要不嫌弃了,你就多呆会儿,我去隔壁先借包瓜子儿来嗑。”说完就走出去。孟云房回来,庄之蝶说:“你觉得阿灿怎么样?”孟云房说:“天生丽质,白嫩丰满,靓丽动人,性格也好。”庄之蝶说:“我倒少见过这种女人,她长得比阿兰大方漂亮,更比一般女子少了脂粉气。女人没脂粉气,如士没有刀客气、僧没有香火气一样可贵可亲!”孟云房说:“你又喜欢她了?”这时阿灿进了门,一人一把抓了瓜子儿让嗑了,说:“阿兰很晚才回来的,你何不就在这里再给钟主编写一封信,明日我就拿邮局给我大姐寄了。钟主编那么个处境,多一封信就能多活一个年头的。”孟云房说:“阿灿也有这份体会。”阿灿说:“将心比心嘛!只是我年轻轻的,倒没个写信处,也没个信写来。”孟云房说:“像阿灿这么好人材好气质的,哪有没写了信来的?”阿灿说:“人都这么说的,可正是这脸面和气质害了我!年轻时心比天高,成人了命比纸薄,落了个比我高的人遇不上,死猫烂狗的又抖丢不离。哪里像你们?”孟云房说:“都一样的,庄先生信倒不少,都是求写作窍道的,没见他说过有女的找他。”阿灿说:“恐怕是庄夫人漂亮,女孩儿们自己掂量了,就不敢去了。”孟云房说:“夫人倒还一表人材。”阿灿就笑道:“这就好了!”孟云房说:“好了什么?”阿灿说:“你要说庄夫人人材不好,我倒丧气了!你想想,别的女人见了庄先生,保准都有一份好感,说是为了啥,怕是谁也说不清;若听说庄夫人丑了,她就觉得庄先生标准太低,要爱上他也觉没劲儿的。”孟云房说:“你这想法倒怪,一般爱上一个男子,盼不得那男子的老婆丑,才有攻破的希望的。”庄之蝶就直摆手,说扯到哪里去了?!却看着阿灿说:“阿灿真可惜是这巷子的。”阿灿说:“也没什么可惜的,这世上多是甲女配丁男么!人常说金子埋在土里终究也是金子,当然不是我就是什么金子,可即就是块金子,把你埋在土里了你是金子又有什么用?铁不值钱,铁却做了锅能做饭,铁真的倒比金子有了价值的!我现在宽心的是我还有个好儿子,儿子一表的人材,脑瓜儿也聪明。”孟云房说:“儿子呢?”阿灿说:“上初中了,晚上回来晚,学校加课的。我希望全在他身上了,我必须叫他将来读大学了再读博士生,然后到国外闯事业去!”庄之蝶心里不是个滋味,说:“你这么年轻的,正是活人的时候,若一门心思在孩子身上就……”阿灿笑了一下,笑得很硬,低头在桌面上看了一下,看着桌面一层灰,拿抹布去抹了,说:“你说的对着呢,可你不懂……”又笑了一下,说,“我曾经给阿兰说我过去在新疆饿过肚子,阿兰说她也饿过。可阿兰是一次出差到山里去,走了一天的路没吃一口饭,而我是怎么饿肚子呢?我是真正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吃什么,家里穷得没了一把米!都是饿过肚子,那情况不一样哩!”庄之蝶说:“我懂的……”孟云房一旁听着,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明白,只觉得他们能谈在一起,就说他用摩托车去城里办个事的,让庄之蝶在这儿写信等着,两个小时后回来的。不容分说,出去开了“木兰”就走了。
孟云房一走,庄之蝶面对着这个美丽大方的漂亮妇人身上多少又有些不自然了,阿灿说:“你现在就可安心写信了?”庄之蝶说:“写的。”阿灿取了纸和笔,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拥到一边,让庄之蝶坐了,她说她不影响,坐在那里看会书的。庄之蝶一时入不了境界去,连开了几个头,撕了,阿灿就说太阳晒吧,过来拉了窗帘,又怕他热,在后边给他摇扇。庄之蝶忙说不用的,寻着了感觉写下去。一写下去竟带了深情,如痴如醉。阿灿在床头看了一会书,拿眼就静静地看庄之蝶在那里写信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庄之蝶写完了,回过头来,见阿灿呆呆地看着他发愣。他看着她了,她竟也没有觉察。就说:“写完了。”阿灿冷丁一怔,知道自己走了神儿,脸倒羞得红红的,忙说:“完了?这么快就完了?”庄之蝶在这一瞬,心想,这么半天了还没见她羞过的。阿灿就走近来。说:“你能给我念念吗?”庄之蝶说:“怎么不能念的!你听听,有没有你们做女人的味,我真担心钟主编看出是假的。”就念起来,整整三页,庄之蝶念完了,猛地发现在面前有一只白白嫩嫩的洁净漂亮的小手,五指修长,却十分丰润,小拇指和无名指紧紧压着桌面,中指和食指却翘着,颤颤地抖动。才知道阿灿什么时候就极近地站在自己身边,一手扶了桌上,一手在他的身后轻摇了蒲扇儿。他抬起头来,头上空正是阿灿俯视着的脸,双目迷离,两腮醉红。庄之蝶说:“你觉得怎么样?”阿灿说:“我恍惚觉得这是给我写的。”庄之蝶早就兴奋了,一时心情冲动,哑了声叫了一句:“阿灿!”阿灿说:“嗯。”身子就摇晃着。庄之蝶握笔的手伸过去,在拿笔的手扶在阿灿的腰际时,身子同时往起站,于站起未站起的地方,俯下来了一张嘴接住了上来的一张嘴,那笔头就将墨水印染了一点黑在阿灿的白衫上。两人抱在了一起,把一张藤椅也撞翻了。庄之蝶说:“阿灿,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一封信,我是带了对你的好感之情来写的。”阿灿说:“真的,你真的喜欢我?”庄之蝶又一次抱紧了她热吻,他不想多说,也不需要说,他以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狂热亲吻和抚摩来表示他对她的同情和喜欢。阿灿在他的怀里,说:“你不知怎么看我了,认作我是坏女人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能喜欢我,我太不敢相信了,我想,我即使和你干了那种事也是美丽的,我要美丽一次的!”她让庄之蝶坐好,又一次说她是好女人,是好女人,她当年在校学习很好,但她家成分高,大学毕业后她从安徽去新疆支边的,在那里好赖找了穆家仁,前几年一块又调到西京的。她现在日月过得很糟很累,是个小人物,可她心性还是清高。她是不难看的,有一副天生丽质的好身架,脸子还很白嫩,可她除了丈夫从未让任何人死眼儿看过她,欣赏她。庄之蝶说:“阿灿,我信你的,你不要说了。”阿灿说:“我要说的,我全说给你,我只想在你面前作个玻璃人,你要喜欢我,我就要让你看我,欣赏我,我要吓着你了!”竟把衫子脱去,把睡衣脱去,把乳罩、裤头脱去,连脚上的拖鞋也踢掉了,赤条条地站在了庄之蝶的面前。庄之蝶并没有细细地在那里品赏,他抱住了她,不知怎么眼里流出了泪来。阿灿伸了手来擦眼泪,说:“你真的被我吓着了?!”庄之蝶没有说话,待阿灿在床上直直地睡下了,一个雪白的美人侗体出现在面前了,他惊喜地观赏着,目光呆呆地观看着,啊!好一个修长的苗条的身材呀!天生的好身材;啊!好一个白嫩漂亮的美丽侗体呀!天生的好丽质;简直是一个性感苗条的玲珑绣削的美人胚子呀。他把她反来复去的反复观赏着,之后他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阿灿。阿灿轻声叫起来:“你真的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么?”庄之蝶点了点头说:“我很喜欢你”。她轻轻笑了起来。他立即去吸吻着她嘴她的舌,亲吻她的脸、她的颈,亲吻吸吮她那雪球似的**房,亲吻吸吮她的奶头咀,亲吻**她的**沟。(作者删去四百十一字〕阿灿把他拉下去,他立即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浓浓的香,这种香气既象桂花香,又象栀花香,沁人心脾,让人陶醉,让人痴迷。阿灿说:“我的下面是香的,穆家仁这么说过,我的儿子也这么说,我自己也常常闻到我的下面那儿很香,请你闻闻我的下边,那才香哩!”庄之蝶趴下去,果然闻到了她的下面有一股热腾腾的香气,就觉得自己是在去雾里一般陶醉了,他将鼻子触到她那稀疏的细软的阴毛上闻闻,好香好香呀;他将鼻子触到她那肥肥的滑滑的**上闻闻,好香好香呀;他将鼻子触到她那红嫩的湿湿的**上闻闻,好香好香呀;他将鼻子触到她那肥肥的圆圆的大腿上闻闻,好香好香呀;他将鼻子触到她那湿湿的滑滑的**口里闻闻,好香好香呀。这时阿灿只是静静地躺着。他又俯下身去亲吻**她的小腹,亲吻**她的雪白大腿,亲吻**她的大腿内侧,亲吻**她的大腿顶沟,亲吻**她的丝绸一样细软阴毛。庄之蝶让阿灿的粉腿抬起来,然后用手撑住,低下头去亲吻**她白嫩鲜艳的肥美高凸的**,亲吻**她的大**,亲吻**她的小**,亲吻**她的**口,亲吻**她的敏感阴蒂。跟着就用手拨开她紧紧合住的肥厚**,看见阿灿的肥厚**中间有一个鲜嫩的小**,庄之蝶又忍不住俯下去吮了又吮、舔了又舔了一会儿。阿灿一下子这个时候早已兴奋得舒服得忍不住扭动了。庄之蝶撑着她的大腿,继续用舌头去舐弄她的阴蒂和**口,这里的味儿非常香。阿灿浑身抖动着,细毛茸茸的**撞到了庄之蝶的鼻子。他改用手指拨弄她的阴蒂和**口。阿灿的身子剧烈颤动着,一股**溢出来。她感到她的**上非常舒服、非常美妙。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二十二字),此时庄之蝶就将阿灿的双腿大分开。将硬直的**凑过去,伸出手儿扶着**对准了阿灿的滋润的**口。向前用力一送,整个**都没入阿灿那个肉饱子似的**里。阿灿咬了牙子喊疼,庄之蝶就不敢再进入了,真怕伤了她。阿灿说:“你怎么觉得好你只管你的好。生儿子时,医生就说我的骨盆比一般人窄,还怕生不下孩子的。”庄之蝶又慢慢地试探着进入。她摇摇头,就只是笑。说说话话的。庄之蝶放心的把粗硬的**尽根插入阿灿狭小的**里,阿灿舒服地抱紧了他,她的双腿也缠着庄之蝶的身体交勾着,她的酥胸上一对白嫩的大**也被庄之蝶摸玩捏弄着。庄之蝶又把胸部贴在她温软的两座**上,底下的大**也放心的向着她的**深处狂抽猛插。大约抽送了几十个来回,阿灿舒服得爽快得啊哦喔噢地呻叫了,阿灿热热的**更使得夹着庄之蝶的**有节奏的收缩着,一阵又一阵地酥麻着。庄之蝶大叫一声,终于紧紧搂着阿灿,待他准备把一股精液急剧地喷射在她的**里的时候,阿灿说:“让你排在外边,是因为我是没带环的,我怕怀孕的。”说着,又双手搂了他去,紧紧抱了在一起,突然脸上抽搐。排射的同时阿灿也肉紧地把庄之蝶的身体搂抱不放。两条粉腿更是交叉地勾紧着庄之蝶的背脊。她感到舒服极了、美妙极了。庄之蝶让**在阿灿**外停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了,阿灿也放松庄之蝶的身体。妇人拿了纸巾过来,庄之蝶让软下来的**慢慢退出阿灿的**,他用纸巾热情地帮她擦干净了**、**和屁股沟等部位,又闻到了她的下面有一股热腾腾的香气,就将鼻子触到她那稀疏的细软的阴毛上闻闻,好香呀;他又看见了雪白的纸巾上沾满了两个人的白白稠稠的欢**体。就将鼻子触到她那白白稠稠的欢**体上闻闻,好香呀;又将鼻子触到她那红嫩的湿湿的**上闻闻,还是很香呀;又将鼻子触到她那肥肥的圆圆的大腿上闻闻,好香呀;又将鼻子触到她那湿湿的滑滑的**口里闻闻,好香好香呀!由于两个人狂热**的原因吧,这时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这种热腾腾的奇异的香气,这时他不禁联想起了生物学上的植物的花蕊(即植物繁殖后代的生殖器)有少数是香的,而动物界及人类也是一样,有极少数动物及美人的“花蕊”(即繁殖后代的生殖器)也是香的。他不禁联想起了有一种麝香的动物,它的生殖器上长有名贵的中药“麝香”,所以它的生殖器的气味是清凉凉地很香。对于人类吗,他只从古代书籍上看到过或从评书上听到过有一种美丽女人的下体那儿很香。他又想起来了:传说过去的封建社会里有一个皇帝在民间发现了一个天生丽质、楚楚动人的漂亮民女,身上天生带香,就召进皇宫去。皇帝晚上一浸芳体,才知道这个天生丽质、楚楚动人的漂亮民女的下体那儿非常香。于是皇帝常常让她来配寝,狂热交欢,颠鸾倒凤,常常拥着她闻着她那热腾腾的浓香气就寝,有时侯还69倒凤地将头枕睡在她的白嫩圆润的大腿根部去闻那热腾腾的浓香气就寝。日子长久了以后,皇宫里的皇后以及妃嫔们都非常嫉妒她、憎恨她。皇帝准备把她立为妃子,但大臣们不同意。让皇后和妃子知道后更加憎恨她了,在其党羽的密谋下,把这个心底善良的天生丽质、楚楚动人的漂亮民女杀害了。这只是听说和谣传,但从未在社会上遇到过这种香艳美人,今天遇到了,太幸运了,一生中的大幸,也是别的男人望尘莫及的大幸。他要珍惜这美好的时刻,他要珍惜这美好的幸运,他要珍惜这美好的艳遇。庄之蝶紧紧拥抱着这位美丽、温顺、性感的漂亮女人,陶醉着她那热腾腾的浓香气,心里非常满足。这时阿灿已经默默地望着庄之蝶。庄之蝶笑问:"阿灿,刚才舒服吗?",阿灿把他的脸亲吻了一下说:“非常舒服”。阿灿细白的手臂搭在庄之蝶胸前,粉白的大腿也盘到庄之蝶身上。妇人也拥着他他也拥着阿灿的身体。两个**着的光脱脱的**,亲热的搂成一团疯狂吸吻着。他笑着摸弄着阿灿的性感屁股说道:"阿灿,你千万不要向别人讲,透露出我和你偷情的事情呀!"阿灿也笑道:"你放心吧!之蝶,咱们关系很好了,我怎么会讲出去呢?"他高兴极了,他要尽情抒发内心的情感,于是他起来拿了笔在她那白嫩鲜艳的肥美高凸的漂亮**上面写着:“沁香阁”三个字,在她的两面大腿内侧面上写着:“世间确有丽女人,玉体赛雪香醉人。肥户似金似玫瑰,蕊蒂芳香贵万金。”他们看了一下后两个人都会意地笑了。为了感谢她的一片衷心情谊,他又一次去吸吻着她嘴她的舌,亲吻她的脸、她的颈,亲吻吸吮她那雪球似的**房,亲吻吸吮她的奶头咀,亲吻**她的**沟。他又一次俯下身去亲吻**她的小腹,亲吻**她的雪白大腿,亲吻**她的大腿内侧,亲吻**她的大腿顶沟,亲吻**她的丝绸一样细软阴毛。他又一次低下头去亲吻**她白嫩鲜艳的肥美高凸的**,亲吻**她的大**,亲吻**她的小**,亲吻**她的**口,亲吻**她的敏感阴蒂。庄之蝶又一次俯下去将舌头伸进她的**里去吮了又吮、舔了又舔。阿灿这个时候又一次兴奋得舒服得忍不住扭动着,她的身子剧烈颤动着,一股**溢出来。啊!好香呀。她又一次感到她的**上非常舒服、非常美妙,她又一次觉得她的整个身体好象飘飘然了。他这时侯的**又一次勃起来了,他爬起来又一次将粗硬的**尽根插入阿灿狭小的**里,阿灿又一次抱紧了他,她的双腿又一次缠着庄之蝶的身体交勾着。庄之蝶又一次把胸部贴在她温软的两座**上,底下的大**也放心的向着她的**深处狂抽猛插。大约又一次抽送了几十个来回,阿灿舒服得爽快得啊哦喔噢地呻叫了,阿灿热热的**又一次爽快得舒服得夹着庄之蝶的**有节奏的收缩着,又一次一阵又一阵地酥麻着。他又一次紧紧搂着阿灿准备射出了,阿灿又说:“让你排在外边,是因为我是没带环的,我怕怀孕的。”说着,又双手搂了他去,紧紧抱了睡在一起,突然脸上抽搐,而阿灿也又一次肉紧地把庄之蝶的身体搂抱不放。两条粉腿更加舒服更加爽快地交叉地勾紧着庄之蝶的背脊。她又一次感到舒服极了、美妙极了,她又一次觉得她的整个身体好象飘上蓝天了。这时候,他又将鼻子触到她那红嫩的湿湿的**上闻闻,还是很香呀;又将鼻子触到她那肥肥的圆圆的大腿上闻闻,好香呀;又将鼻子触到她那湿湿的滑滑的**口里闻闻,好香好香呀!这时候她看了看他之后,突然脸上泪流满面。庄之蝶赶忙就要爬起来,说:“阿灿,你后悔了吗?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的。”阿灿却又扑起来搂了他躺下,说:“我不后悔,我哪里就后悔了?我太激动,我要谢你的,真的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让我满足了,不光是身体满足,我整个心灵也满足了。你是不知道我多么悲观、灰心,我只说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而你这么喜欢我,我不求你什么,不求要你钱,不求你办事,有你这么一个名人能喜欢我,我活着的自信心就又产生了!我真羡慕你的夫人,她能得到你,她一定干什么事情都干得成功,干得辉煌,我嫉妒她,太嫉妒她了!但你相信,我不敢去代替她。也不去那么想。我和你这样,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和负担的!”
庄之蝶从没有听到过女人给他说这样的话,他爬起来,擦干了她的眼泪,说:“阿灿,我并不好,你这么说着倒让我羞愧!”就坐在那里,木木呆呆起来。阿灿却说:“我不要你这样,我不要你这样!”再一次把他抱住,头倚在了怀里,两人静静地坐了会,阿灿轻声问:“你想抽支烟吗?”手就去床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着了,取出来塞在庄之蝶唇上。庄之蝶却取下了,说:“你让我能再闻闻你的香吗,让你的香遮遮我身上臭气!”阿灿温顺如猫地睡平了,庄之蝶就跪着,从头到脚又吻着闻了一遍。啊!好香好香呀!他告诉了阿灿“求缺屋”的地址,他希望他们还能见面,阿灿满眼泪光地答应着。
西京大雁塔下有个名字古怪的村子,叫爻堡,人人却都能打鼓。相传,爻堡的祖先是秦王军中的一名鼓师,后落居在此了,鼓师的后代为纪念祖先的功德,也是要团结了家族,就一直以鼓相传,排演“秦王破阵”的鼓乐。世代的风俗里,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在爻堡却是他们的鼓节,总要打了一面杏黄旌旗,由村中老者举旗为号。数百人列队击鼓去城里大街上威风。那时街上店铺图吉祥,鼓队所到之处,便将三尺三寸红绫缚于带旗人的头上,千支头万支头的鞭炮放得天摇地动。到了这些年,形势衍变,爻堡人仍是击打鼓乐,却以鼓乐为生。城南郊区的农民经营企业,一有新开发的产品要宣传,突破了多少万元要报喜,就请爻堡人的鼓乐。因此上,城墙圈内的市民光在二月二满街跑着瞧鼓乐队,平日一听得鼓响,就知道那又是城郊农民发了业了,有了钱了,来城里张扬显夸的,就潮水般地涌了去看。
这一日,是星期天,鼓乐又在街上击响,声势比往昔又大了许多。牛月清和柳月先是在家里缠毛线团儿,鼓点子就惹得心里慌。双手框着毛线束儿的柳月不时地走神儿,牛月清骂句“猴沟子你坐不稳!”却收了毛线,要柳月去拿了她的高跟鞋来,说要看咱都看去。两人就收拾了一下头脸,来到街上。街上人山人海的只是走不过去。柳月就牵了牛月清的手,跃过了行人道栏,只从自行车道里避着车子往前走。牛月清挣脱柳月的牵扯,嫌不雅观,却又喊:“柳月,你走那么快,是急得上轿吗?”牛月清只说庄之蝶赌气住了文联大院那边,一两日即回来的,没想到许多天日不见踪影,自个心就有些软了,却也要长一口作夫人的志气,硬撑着也不去的。这样在家呆得烦闷,也寻思丈夫往日嫌其不注意收拾,就买了几件新衣,把平日穿的并不旧的衣裳全给了柳月,今日看鼓乐出来穿了一双尖头高跟皮鞋,走不到一会儿,已憋得脚疼,只恨柳月走得快。柳月返回来,只好放慢脚步,说:“这鼓乐队我可没见过,陕北乡里逢年过节闹社火,但鼓也没敲得这么紧的,把人心都敲得跳快了!”牛月清说:“街上看鼓乐是要看的,但不仅是看鼓乐,还要看看鼓乐的人才有意思呢!”柳月这才注意街上的人物怎么这般多,都穿戴这般鲜艳。便立即发现了有许多人瞅着自己看,悄声说:“大姐,你好漂亮,人都看你的。”牛月清说:“看我什么,老太婆了谁还看的,是看你哩!”柳月虽穿的是夫人送她的旧衣,但柳月是衣服架子,人又年轻,穿着并不显旧,更比新做了的衣服合体。听了夫人的话,知道街上人在看着她,偏高扬了头脸,不左顾右盼,只拿眼角余光扫视两旁动静,将那一副胸脯挺得起起的。牛月清说:“柳月,不要挺得那么起!”柳月就吃吃地笑。好容易挤到钟楼下,鼓乐队从东大街就开过来,围观的人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