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按节气,春播很快就要开始了。
曹振德领着十几个干部,在西山下的平原上丈量地主的土地,好计算确实的亩数。因为地主们的地亩很不准确,有的为少纳公粮少报,有的偷赶挨邻的地边。量过一气后,大家向西山根蒋子金的地走去。
“指导员,没收来的那七口大肥猪怎么办?”腿有点跛的副村长江全成,走着路问道。
“那还用愁?”粮秣员孙栓子应道,“全村一百三十四户,再有七口也吃得了。按人口分……”
青救会长孙树经眨着眼睛说:“分开做什么?庆祝胜利,全村人凑一起吃个热闹的!”
“这是好法子!”几个人热烈响应。
“你们就知道吃!”江水山顶上一句。他额头上包伤的蓝布显得特别醒目。他向走在前面的曹振德要求道:“指导员,卖掉猪买几条枪吧!”
曹振德一直没出声,但他的心却在注意这个事,笑着学江水山顶别人的腔调说:“你就知道枪!”
江水山着急地分辩道:“吃了当什么,买武器……”“好啦,武器是重要,可是咱村民兵的枪不少啦。县上能给咱们买些武器来,可要枪的村很多,留给人家吧!不对吗,水山?”曹振德见水山点一下头,就又向人们说:“吃是该吃,不过庆祝胜利早了点,反动派还没消灭净。我的意思,猪是要卖掉,换回两条牛。这是咱们生产上要紧的吧?”“大叔,你想得可真对,我赞成!”孙树经高兴地说,其他人也一齐同意了。
大家说着走着,把两只兔子惊起,从坟地里钻出来。那雄兔没命地向山上奔去,雌兔扒拉着肥胖的后腿,落在后面。
人们呼喊着。江水山本来最不好闹玩,这时却象孩子一样跑着去撵。灰兔眼看就上山了,水山抽出驳壳枪,用腿夹着,哗啦顶上子弹,照兔子当当两枪。雌兔栽了一个跟头,又向前挣扎。
孙树经高呼着追去:“打着啦!打着啦……”
曹振德看着水山闪着红光的兴奋脸面,很理解他为斗争的胜利而洋溢着喜悦的心情,却有意问道:“水山,怎么舍得子弹啦?”
江水山用衣袖擦着枪,憨憨地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心里痛快,憋不住。”
找着死兔子,大家刚坐在堰边抽袋烟,村长江合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江合的脸色很灰暗,看看大家,对着振德叹了口气:“唉,事情难啊!”
“怎么回事?”振德瞅着他问道,“上级对咱的工作有批评?”
“工作倒没意见,”江合说道,“有指示,要咱们把得来的粮食、衣裳和布匹的一部分,还有蒋子金东坡那十三亩地,拨给外村……”
“什么,把咱们的给外村?”副村长和粮秣员几乎同声惊叫起来。
有几个人紧望着曹振德,神情紧张地说,“指导员!这事可要硬一点,拿定主意啊!”
“什么咱村的外村的,都是革命的!”江水山不满意地反驳道,“天下穷人是一家,谁得了不一样。”
“水山哪,话不能这末说。”江合接上来说,“咱村的地主是咱们的血汗养肥的,论公平上说,怎么能把东西给外村呢?”
“真不象话,区上的决定不公平!”有人响应。“对呀,村长有理。”又有几个人应上来。
“理在哪?”江水山站起来,提高了嗓门,“只看到个人利益,没有无产阶级思想。都象你们这个样子,还革什么命!”“民兵队长,你别扣帽子!”江合也火了,“我不是为个人,是代表大伙的利益,全村的利益!胜利果实是大伙用血汗换来的,咱们当干部的不能亏待大家。”
“可真难啊,分东西的名单都划好了……”副村长没说完,就被江水山打断了:“村长!你只代表咱们村的利益,代表咱全国人民利益不代表?你……”江水山的话说到一半,又被江合打断:
“我是村长,不是毛主席,管不了那末宽……”“都和你这当村长的一样,毛主席以什么代表全中国?”“……”江合张了几下嘴,没出来声音。
“指导员!”江水山转向曹振德,“一定要按上级的指示办事,把东西分出去,多分出去一些!天下穷人是一家,只顾自己还算得什么革命!”
“民兵队长的话有理,”青救会长说,“有的村里没有地主,得不到果实,光咱们好起来也过意不去。”
“谁叫他们村没地主来?”副村长很有理地喊道,“上级光看上咱村,有的村比咱们得的东西还多哩!”
“这个倒不是,得胜利果实多的村都这末做。”江合解释道。
“衣裳布匹拿出些倒是小事,可这粮食最当紧。眼看今年的灾荒日子烧到头上,粮食比金子还贵重啊!”粮秣员毕竟是管粮食的。
“可是别村也缺吃的呀!”一位干部顶上来。
江水山不耐烦再争辩下去了,把胳膊一挥,朝曹振德说:“指导员,别争啦!做个决定,马上就办!”
“水山哪,可不能这末做。”江合急忙抢上说,似乎指导员就要向江水山点头了。“振德兄弟,刚才我从区上回来,村里一些人听到这事都不同意,上级也强调要自愿,打通思想。当然啦,最好是能献出一些。咱们当干部的,可不能叫群众恼火啊!”
曹振德坐在树根上,一直沉默着。他耳听其它干部争吵,手里捏着碎草,心里在紧张地核计。不用说。上级的这个号召是正确的,帮助外村人民是义不容辞的事。但指导员想的不象江水山说的那样简单,干部一决定就行了。看看,在干部之中反对的意见也很多,群众当中更不用说了。曹振德知道,人们辛辛苦苦把多年的仇人打倒,得到了东西,很想多分点。尤其是去年收成不好,如今粮食非常紧张,大多数人家一过年就把糠和去秋储存的干菜当口粮,饥荒越来越明显了。这不能不使人们瞅着粮食眼红,哪里舍得送人——自己都不够呵!按需要,曹振德这个承担全村人民生活大计的指导员——党支部书记,也真舍不得向外拿。然而,正象江水山粗气地呼喊的那些道理,怎么能只顾自己呢?
曹振德见干部们争执得脸红脖子粗,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他以平静的语调说:“不假,咱们当干部的应该代表全村的利益。”他扫了每人一眼,加重了口气:“可是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山河村只管自己,把得的果实分配光,就是大家的利益吗?咱们的眼睛就看到这末点东西上么?咱们不妨再往宽处想想,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没有解放军打反动派,只咱们山河村就能闹斗争了么?怎么地主欺负了这末多年,到今天咱们才真正把他们打倒了呢?再说,地主是咱一村养肥的么?没有地主的村在旧社会就没受剥削吗?要不是反动政府压迫所有的劳苦人,蒋子金他们光杆能逞凶霸道吗?”人们都垂下头,没有回答。过一会,江合说:“我也不是从心里只想自个村,而是……好,我没意见,可是群众不通,上级又强调自愿。”
“是啊,咱们干部没啥,就是过群众这关难哪!”副村长附和道。
“落后的是少数。”江水山说,“依那些顽固分子,革命工作就不要做了!”
“不,水山!对这事有意见的人不少,也不见得都是落后。”振德这话的意思,一方面说的是真实情况,另方面水山的话在江合几个人听来分量太重了。曹振德很明白,干部们现在不在口头反对了,但心里还是有疙瘩没解开,这,从那几个人的面色上看得很清楚。振德想,得先想办法彻底搞通干部的思想,才能使群众拥护。经验告诉支部书记,这是做好任何工作的首要一步。
山麓上响起一阵松涛声,接着徐徐地拂来春风。曹振德不由地吸了口大气,感到风是那样清凉,花粉的香气是那样的浓郁。他的目光向松涛声移去,眼睛立时被那簇苍翠的松林吸住。振德望着那一座座墓丘上闪着金光的迎春花,心窝一阵灼热。他感情激动地站起来,向大家说:“走,大伙跟我来!”
人们迷惑不解地跟着指导员来到山根处的墓地。
墓,烈士墓。十九座坟丘散落在松林间。墓地前面的高台上,竖着一块白玉石碑。碑的上端镌着红五星,正身大书:“英雄永垂不朽”;下款小字:“乳山县泉水区全体男女老幼叩首,公元一九四三年清明节创”。
曹振德等人看着纪念碑,摘下帽子,肃然默哀,人人心情沉痛。在他们面前,又浮现出那艰苦岁月的情景:日本鬼子在一次大“扫荡”中,围困了山上数千个老百姓,要实行残酷的大屠杀。就是躺在这里的十九位八路军战士,用刺刀,用鲜血,拯救了乡亲们的生命,而他们,却全部殉难了!曹振德声音低沉地说:“大伙到每个坟头前看看,那木牌上写着烈士籍贯!”
人们都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动。振德又说:“去看看,每一个木牌都看看……”
每个墓头前,都摆着今年清明节人们扫墓时敬献的花圈。花朵和彩纸在春风中摇晃,飘拂。插在坟头前的木牌子,因长年风雨霜雪的吹打,上面的油墨字迹已经模糊,但人们用手拭去泥土,把眼睛紧靠上去,还能辨认得出来。“黄正鲁,山东掖县人。”有人念道。
“宋生德,甘肃酒泉人。”
“张荣光,江苏淮阳人。”
“杨大发,山东荣城人”赵立中,河北宛平人。“
……
郎读声越来越低,越低越沙,最后喑哑地听不清了。“曹振德擦去两滴热泪,激动地说:”大伙看清楚了吧?这些同志从四面八方、天南海北到咱这里,为咱们,死在离他们家不知有多远的地方。他们为着什么啊?“
“我这两年太不象样子啦,对不起这些同志!”江合皱纹密布的脸孔异堂痛苦地搐动着,“我心里难受啊,大兄弟!”
其他的人都在坟前发怔,有的低声抽泣起来。江水山手抚着烈士墓上的迎春花,眼里闪耀着强烈的光芒,声音洪亮而坚定地说:“为革命事业断头,是最痛快的事情!咱们要学这些同志的样子,对敌人,只有血,没有泪!”“对!”曹振德激昂地说道,“干革命要有牺牲精神才能成功。咱们遇事不要老向自个身上看,而要看对革命对人民有没有好处。这末一来,就不会光觉着个人受损失,反倒觉着出力得太少,牺牲得不够!一句话,革命不成,什么也没有,什么都要完!”
学校的大院里,摆着一行行课桌,青妇队长曹春玲,领着十多个青妇队员,在布置展览品。这是根据党支部的决议,要在胜利果实分配之前开个展览会,要人们看看地主是怎样富有,怎样过享乐腐化的生活,怎样剥削穷人的。这些姑娘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有的柔发上还戴着送冬迎春的迎春花,那金黄的小花朵,闪耀在少女的头上,象一串串金星星一样耀眼。
这些“蓬门未识绮罗香”的女孩子,现在可开眼界了。一匹匹水滑水滑的纱罗绸缎,一叠叠上等衣服裙带,各式各样的首饰,梳妆器皿……真是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应有尽有,叫姑娘们不知看哪件好,瞅那件美了!
粗胖的巧儿姑娘叫道:“真不知财主家男羔子女娘们要穿什么好,就是一天换一件衣裳,一辈子也换不完啊!你说呢,玉珊?”
“这还算多?赶上皇帝差远啦!”秀丽的玉珊自充渊博地回答,“你没去冯家集瞧瞧冯大全的,那才算大地主哩!光衣裳一件挨一件地摆,摆了三里路!财主羔子会祸害东西着哪,你没听说,蒋介石的老婆子宋美龄,还用牛奶洗澡。”“她洗过的牛奶,”一位姑娘尖着嗓子接过话头,“狗腿子喝着,还连说好香、好香。”
“哈哈哈!”一片欢笑声。
玉珊拭着笑出的泪水,拉一把正在埋头理衣服的姑娘,问:“淑娴姐,你怎么不笑呀?”
那被拉的叫淑娴的姑娘个子不高,身段挺丰满。她抬起头,有几颗小雀斑的圆脸上泛着红晕,微微笑着说:“我这不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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