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他就望见了央宗。女店主好像早就站在门前急切等待他的到来。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更使他意外的是,央宗一望见他,竟然躬着腰跑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下,哭泣着说:“佛爷呀!饶恕我的罪过吧!”
仓央嘉措急忙扶她起来:“有话进去说。”
酒店的门是掩着的,今天显然没有营业。一张张木桌、一排排卡垫,都沉静得像深山幽谷中的石头。仓央嘉措预料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幸……为什么央宗要乞求宽恕她的罪过呢?他望了一眼央宗,这才发现她那贴着乱发的脸上,从前额到耳根有一道红肿的鞭痕。
仓央嘉措心上一阵痛楚,上前掠开她脸上的乱发:“阿妈央宗,快请坐下,慢慢说,是谁欺侮你了?”
央宗却不敢就坐,躬着身连连回答:“是,是。昨天晚间,我在于琼卓嘎的房中聊天。她告诉我说,您不是宕桑汪波,您就是达赖喇嘛。我又害怕,又高兴。害怕的是什么地方怠慢了您,犯了对佛爷不敬的大罪;高兴的是您经常赐福我这小小的酒店,您还喜爱着我的干女儿,这是我们用生命也换不来的荣幸啊!我们娘儿俩说呀,说呀,一直说到半?。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当是您来了,不敢让您在门外久站,急忙奔去开门。咳,都怨我!他们……”
“他们是强盗?”
“他们一共三个人,都用黑布蒙着头,只露着一对眼睛,手里都提着马鞭,有一个还提着牛毛绳子。什么话也没讲,一把推开我闯进了于琼卓嘎的卧房,堵上了她的嘴,捆住了她的手和脚就往外抬。我扑上去,扯住女儿的衣服死不松手。他们一顿鞭子把我抽倒在地,就……就把女儿抢走了。我爬起来往外追,只见有一个官府老爷穿戴的人骑在马上,指挥那三个人都上了马。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于琼卓嘎被撂到最前面的一匹马上……?
央宗说到这里,又跪倒在仓央嘉措的脚下哭了起来。接着,她昏过去了。
整个酒店寂静得像倒塌了多年的古庙。仓央嘉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这庙里剩下的唯一的一根柱子。
他听到于琼卓嘎的声音从遥远的马背上传来:“你是至高无上的达赖呀!为什么不能保护你心爱的人啊?”
塔坚乃死别时的眼睛,土登狡诈的眼睛,第巴阴郁的眼睛,拉藏汗斜视的眼睛,多吉失明的眼睛,于琼卓嘎多情的眼睛,释迦牟尼佛像微笑的眼睛,班禅师傅无可奈何的眼睛……这一切,都围住他旋转着、旋转着,越转越快……
“剩下的柱子”也倒?了酒店的地上。
被激怒得发狂的六世达赖急着召见第巴,一连等了四五天,第巴桑结才进宫来,气喘吁吁地连连道歉,说是因公到外地去了一趟,刚刚赶回拉萨,饭都没吃就跑来聆听佛爷的旨意了。
“你知不知道于琼卓嘎现在何处?”六世指着第巴的鼻子追问。
“哪个于琼卓嘎?”第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酒店的于琼卓嘎!”
“哪个酒店?”
“央宗的酒店。”
“那些地方我从来不去,也没有人向我报告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你是不是第巴?”
“是的。”
“是不是达官贵人们的首领?”
“是的,佛爷。”
“他们随便抓人,你管不管?”
“当然应该管。不过,如果抓的是盗贼、凶手什么的,或者是逃跑的奴隶、欠债人之类,法规则是允许的。听佛爷的意思,好像是于琼卓嘎被抓走了,但不知是哪家老爷抓走了她,理由又是什么?”
仓央嘉措把银子揣回怀中,扭头走了。
远远地,他就望见了央宗。女店主好像早就站在门前急切等待他的到来。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更使他意外的是,央宗一望见他,竟然躬着腰跑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下,哭泣着说:“佛爷呀!饶恕我的罪过吧!”
仓央嘉措急忙扶她起来:“有话进去说。”
酒店的门是掩着的,今天显然没有营业。一张张木桌、一排排卡垫,都沉静得像深山幽谷中的石头。仓央嘉措预料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幸……为什么央宗要乞求宽恕她的罪过呢?他望了一眼央宗,这才发现她那贴着乱发的脸上,从前额到耳根有一道红肿的鞭痕。
仓央嘉措心上一阵痛楚,上前掠开她脸上的乱发:“阿妈央宗,快请坐下,慢慢说,是谁欺侮你了?”
央宗却不敢就坐,躬着身连连回答:“是,是。昨天晚间,我在于琼卓嘎的房中聊天。她告诉我说,您不是宕桑汪波,您就是达赖喇嘛。我又害怕,又高兴。害怕的是什么地方怠慢了您,犯了对佛爷不敬的大罪;高兴的是您经常赐福我这小小的酒店,您还喜爱着我的干女儿,这是我们用生命也换不来的荣幸啊!我们娘儿俩说呀,说呀,一直说到半?。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当是您来了,不敢让您在门外久站,急忙奔去开门。咳,都怨我!他们……”
“他们是强盗?”
“他们一共三个人,都用黑布蒙着头,只露着一对眼睛,手里都提着马鞭,有一个还提着牛毛绳子。什么话也没讲,一把推开我闯进了于琼卓嘎的卧房,堵上了她的嘴,捆住了她的手和脚就往外抬。我扑上去,扯住女儿的衣服死不松手。他们一顿鞭子把我抽倒在地,就……就把女儿抢走了。我爬起来往外追,只见有一个官府老爷穿戴的人骑在马上,指挥那三个人都上了马。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于琼卓嘎被撂到最前面的一匹马上……?
央宗说到这里,又跪倒在仓央嘉措的脚下哭了起来。接着,她昏过去了。
整个酒店寂静得像倒塌了多年的古庙。仓央嘉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这庙里剩下的唯一的一根柱子。
他听到于琼卓嘎的声音从遥远的马背上传来:“你是至高无上的达赖呀!为什么不能保护你心爱的人啊?”
塔坚乃死别时的眼睛,土登狡诈的眼睛,第巴阴郁的眼睛,拉藏汗斜视的眼睛,多吉失明的眼睛,于琼卓嘎多情的眼睛,释迦牟尼佛像微笑的眼睛,班禅师傅无可奈何的眼睛……这一切,都围住他旋转着、旋转着,越转越快……
“剩下的柱子”也倒?了酒店的地上。
被激怒得发狂的六世达赖急着召见第巴,一连等了四五天,第巴桑结才进宫来,气喘吁吁地连连道歉,说是因公到外地去了一趟,刚刚赶回拉萨,饭都没吃就跑来聆听佛爷的旨意了。
“你知不知道于琼卓嘎现在何处?”六世指着第巴的鼻子追问。
“哪个于琼卓嘎?”第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酒店的于琼卓嘎!”
“哪个酒店?”
“央宗的酒店。”
“那些地方我从来不去,也没有人向我报告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你是不是第巴?”
“是的。”
“是不是达官贵人们的首领?”
“是的,佛爷。”
“他们随便抓人,你管不管?”
“当然应该管。不过,如果抓的是盗贼、凶手什么的,或者是逃跑的奴隶、欠债人之类,法规则是允许的。听佛爷的意思,好像是于琼卓嘎被抓走了,但不知是哪家老爷抓走了她,理由又是什么?”
“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唉!俗语说:‘只有一张嘴,吃糌粑就不能吹笛子。’我实在太忙了,这类事情应当由地方官员来过问。”
“他们?兔子能拉车,要骏马干什么?告诉你,我和于琼卓嘎关系非同一般,你一定要亲自给我把她找回来!”六世开始怒吼了。
“佛爷,请息怒,请冷静。”第巴桑结像一个干涸了的海子,扔进多重的石头也溅不起浪花来,“现在的形势不大好啊,我们都像是门槛上的豌豆——滚进滚出还不一定。外面的传言很多。牛的犄角易躲,人的舌头难防啊。您虽然是尊贵的达赖,也不能不有所顾忌。您不会不知道这句谚语:‘蚂蚁聚在一起,连狮子也会被叮死’……”
“死?”六世冷笑了一声,“人不想到死,虽聪明也是傻子。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不明白,像塔坚乃那样。”说着,把事先准备好的刀子和绳子从睡铺下面掏出来,往第巴面前一丢:“如果你不去查找于琼卓嘎的下落,我就自杀,上吊!”
桑结甲措吓得跳起来,赶忙把刀子和绳子拾起来揣在怀里,躬身应诺说:“我去查,一定尽力去查!”
正在这时,盖丹进来禀报说有个喇嘛要求见达赖。仓央嘉措还没?回话,第巴桑结就连忙说请。他巴不得此刻能有个什么人来转移一下话题,把他从尴尬的局面中解脱出来。他急忙擦了擦汗,坐回到卡垫上去,装做正和达赖议事的样子。
来访者叫来龙吉仲,是第一次求见达赖。当他见到六世达赖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的教主。因为坐在他面前的仓央嘉措竟然穿着俗人的蓝缎子衣服,留着长发,几个手指上都戴着镶有宝石的戒指。总之,完全不像是僧人。
他呈上了一封信,退立在一边等候询问和谕旨。
仓央嘉措打开信件,只见上面写着:
至尊的达赖佛:
我极想去布达拉朝见您,但由于年老体弱,力不从心。今世怕无缘得识佛面了……
我尊敬您,因为您是五世的转世;我热爱您,因为您是伟大的诗人。正是出于这种感情,我又替您担心,担心您将红教的根芽萌发于黄教的宫中,让平民的歌舞萦绕于教主的座前。
您的诗歌已如无足之风,无翼之云,走遍山川,飞越南北,不分男女贵贱,尽皆传诵。它的情理文采,我只能暗中赞叹,虽想唱和,却不能,也不敢。
外界对您有不少传言。据我看来,众生对您并无不敬,近知有首新歌在拉萨传唱,其歌词原是您的作品,众生略加改动,一变而为对您的赞颂:
在布达拉宫,
他是日?·仓央嘉措;
在拉萨,在“雪”〔1〕,
他是快乐的小伙。
谚语说:水面虽然平静,也得留神暗礁。又说:老虎的花纹在皮外,人的花纹在心里。听说,有个蒙古的大官就编了下面的几句来辱骂您:
黄边黑心的乌云,
是霜雹的成因;
非僧非俗的沙弥,
是佛教的敌人。
我想,这首歌表面上是指向您的,但恐怕还有更为复杂的背景。或者设想得更可怕些,它透出的该不是‘笛声变成箭声,乳海变成血海’的不吉祥的信息吧?
请您多思,愿您保重!
敬献哈达一条。
您的弟子叩拜
仓央嘉措看完了来信,惨然一笑。沉思良久之后,问来龙吉仲:“写信人是谁?”
“他不愿在这张纸上留下名字。”来龙吉仲回答,“但他嘱咐我说,如果佛爷要问,可以口头禀告,他就是敏珠活佛。”
“我知道他。”第巴怀着敬意插话说,“他是位山南的高僧,也是五世当年的诗文密友。今天,我才知道他依然健在……”他很想知道信的内容,但不便索取。
仓央嘉措把来信揣在怀里,取出纸笔,写了下面的回信:
尊敬的活佛阁下:
到处在散布传播,
腻烦的流言飞语;
我心中爱恋的情人啊,
眼睁睁地望着她消失。
心爱的意抄拉姆,
本是我猎人捕获的:
却被权高势重的官家,
诺桑甲鲁抢去〔1〕!
核桃,可以砸着吃,
桃子,可以嚼着吃;
今年结的酸青苹果,
实在没有法子吃!
这就是目前我所想的事情。别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我衷心感谢你的劝诫。也许一切平安,也许已经晚了。
回敬一条哈达。
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把信交给来龙吉仲,从墙上取下弓箭,丢下第巴和送信人,带领着一群随从到公园去了。
第巴桑结满怀的苦恼毫不掩饰地堆积在脸上。来龙吉仲真不想再增添第巴的忧愁,但是此次前来的任务才完成了一半,还有重要的话要对第巴说。
“郎色喇嘛好吗?”桑结想起了?个二十年前常来替敏珠活佛送信的人。
“我不认识郎色。我只是偶然地见到了敏珠活佛。”
“活佛对我个人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正是我要向您转达的,他很关心您的未来,正如关心西藏的安宁。他得到了可靠的消息……”
“什么消息?”桑结急问。
“拉藏汗不止一次地向皇帝奏报,说您和噶尔丹一样是一个野心家,说他父亲达赖汗的死是您下的毒,说六世达赖的达赖行为是您引诱的。说您专横,独揽西藏的政教……”
“啪”的一声,桑结的手拍在桌面上,像护法神似的站了起来,却一句话也没说。
“请第巴冷静。”?龙吉仲显然有充分的精神准备,对于第巴的发怒并不惊慌。他接着说,“敏珠活佛希望您不要贸然采取任何行动,一切听从皇帝的裁决,以免给众生带来不幸。他还说,老虎的凶猛,狐狸的狡黠,孔雀的虚荣,都是当首领的人断不可取的。他说,这可能是他生前最后的几句话了……”来龙吉仲哭泣起来。
“我现在决心学一个历史人物,那就是20岁时当了乃东的万户长,帕莫竹巴王朝的创立者绛曲坚赞!”桑结甲措冷峻的脸上放出了坚毅的光彩,“当时,萨迦王朝的军队俘虏了他,给他戴上一顶牦牛尾巴做的帽子,让他跟在一辆牛车后面走着,对他进行百般侮辱。”桑结冷笑了一声,撇了撇嘴,又摇了摇扁扁的脑袋,继续说:“绛曲坚赞被押解到萨迦附近的镇子上,许多人从门窗里探出头来讥笑他,向他扔土块。他不但不害怕,不躲避,反而仰起头,张开嘴来接土块。他笑着说:‘是的,我正在吃萨迦的土,不久我就要吃掉萨迦了!’后来怎么样呢?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誓愿,建立了统治西藏264年的帕竹王朝。他关押了蒙古王公们支持的大臣,改变了蒙古王公们沿用的规矩,而惠宗皇帝妥欢帖睦尔还是封他为大司徒。”
桑结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嗓门儿,几乎是在呼喊地说:“你可以告诉敏珠活佛,告诉全藏的人,如果必要,我也能吃拉萨的土!让他们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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