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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二十五折 玉宇巍峨,牙骨盈坑(1/2)

作者:默默猴

    为释心中疑惑,两人连袂来到第三座石屋。屋前如五阴大师之“无生道场”,原也立了根粗桩,却被拦腰削断,残桩突出地面不到一尺,上头仅余半个“电”字,左侧还拖着一撇,两头并未相连。

    染红霞抱臂托腮,灵光乍现:“莫非是庵字?”

    耿照识字有限,伸指虚写个“庵”,越看越像,双掌一击:“有理!红儿,你真是聪明。”

    染红霞被赞得脸烘耳热,小脸晕彤彤的,嘴上却不肯让,咬唇佯嗔:“你每次都这么说,听着倒像长辈夸奖似的,教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这年头,怎么连夸人也有事!莫非“聪明”二字别有寓意,惹她不欢喜了?

    “你先喊了红……才夸人,好占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过必改,绝不拖泥带水。“下回我要夸你,便喊你‘二掌院’好了。”染红霞原本还忍着笑,一听俏脸沉落,咬牙道:“你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欢他这样叫,赶紧改口:“不敢不敢,我说着玩的。下回,万一我又想夸奖你,一定不喊你‘红儿’,喊……喊‘红姊’好啦,听来一点不像长辈的口气,绝不占你便宜。”

    染红霞被那句“万一”逗笑了,噗哧一声,霎时如春风复来,雪靥更添丽色,看得耿照微微发怔,一脸兽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开着玩笑,我同他呕什么气来?这下倒好,气氛弄僵不说,还平白给叫老啦,当真是咎由自取。”

    其实染红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里,红儿俏美可喜,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并未往心里去。虽说如此,毕竟是她起的头,尽管懊悔,却拉不下脸说软话,犹豫一下,伸手挽着他迳推门扉,细声道:“咱们瞧瞧去。”衩间伸出一条雪酥酥的结实长腿,率先跨过破败的高槛。

    第三间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惊。

    石屋前后三进,有厢有廊,无论斗拱、屋梁乃至门扇窗牖,形制均近于今时,年代明显较无生道场、救活斋更晚,规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间,所有木造的部分都经过油浸之类的防腐处理,不仅形状完整,机能亦都健全,没有缺门烂窗的现象。

    而如此规模、堪称“宅院”的建筑里,仅有居间的大堂置着几把桌椅,连床都没见,所有房间无分大小,其中仅有一种家俱,就是书架。堆满竹简帛书的书架,堆满经籍卷册的书架,倾倒毁坏的书架,空空荡荡的书架……

    时光似乎一进入院中便悄悄静止,空气里悬浮着木竹卷纸的微腐气息,连一丝微风都感觉不到。

    屋外的鸟叫、远处瀑布的轰隆声响,俱都被挡在高墙之外。院墙内似乎该有几株粗老梧桐,夏日里浓荫与雷响般的蝉鸣,更能衬出此间的悠远静谧……但别说是树,院中连一片裸出石砖的泥地也无。这是为了避免植土蕴含湿气、缩短藏书寿命而做的设计。

    两人自然而然都没做声,携手行望,屋内半数房间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后半部,毁损的状况也格外严重,室内积尘盈三寸,连门扉都不易推开。耿照试着打开一间,涌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场雪崩,两人灰头土脸奔回廊庑起处,掩鼻待弥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继续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开门的念头,反正镂空的窗格仍能略窥室内情景。石室后进里空荡荡的,书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动的久远以前,此处便已废弃,衰败得特别厉害。

    流影城也有这样的书库,规模更大,耿照经常出入,并不陌生。

    “这儿不像有人住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抬望着几乎叠到横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简,喃喃道:“红儿,说不定咱们想错啦。这座大屋是库房,用来贮放经典,并没有第三位同修的前辈。”

    两人置身左厢头一间房,这儿距中堂最近,屋内保存的情况几乎是最好的,才特别选它一探。

    染红霞摒住呼吸,凑近书架仔细观视;绕行几匝,嫣然一笑。

    “叫‘红姊’。”她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隐有几分得意。这神情在宝宝锦儿身上司空见惯,每当恶作剧得逞,又或打着什么坏主意,总能见到这样的淘气慧黠,于稳重的染红霞却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会过意来,笑道:“红儿有什么发现?”

    “是红姊!”染红霞义正辞严纠正他。“架上刻得有字,你瞧。”

    纤指之所至,比着“道门武部之七”几个小字,字迹大开大阖,宛若剑痕,较瀑布石壁的题刻略显稚拙,遒劲亦多有不如,但确是出自五阴大师的手笔。

    顺着染红霞的引导,他又在隔壁书架发现“儒门武部若干”的墨字,与救活斋题匾如出一辙。袁悲田书法造诣极佳,全无五阴大师两处字迹的生熟之别,更是好认。

    “证据”却在第三座架上。“释门武部”的记号,来自一个全然陌生的笔迹:袁悲田之字近于行草,笔势飞动、骏迈昂扬,此人却是端正工整的中偕,一丝不苟,可比雕版。

    耿照没学过书法,说不出两者的区别,但屋外木桩的半个“庵”字亦是端正的大楷,总不会是袁、盛突然转了性子,写出截然两样的笔迹。如此染红霞推论有据,在胤丹书闯入之前,谷内确有第三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与二人平起平坐,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这人离开后,所有形迹亦随之消失,一如被拦腰削断的木桩。

    是这位高人亲手抹去,还是五阴大师、甚至是袁悲田所为?三人最终是不欢而散,抑或另有隐情?

    “由石壁的绝笔诗看,至少五阴大师并无芥蒂,诗里的口气十分平和,还是颇安慰人的。”染红霞沉吟道。

    耿照想起“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两句,连连点头。“说不定竹简里会有线索。”

    两人合力搬下几摞竹简,摊在地面展读。

    耿照拿的是“道门武部”,竹简的刻字面腐朽得厉害,保存的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以石屋之干燥通风,灾情似不应如此惨重。他连换几捆均不能读,恰迎着染红霞凝目投来,显然她拿的“释门武部”也是一样。

    两人拍去掌灰,满怀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浊气,打开咿呀乱响的陈旧窗牖通风,所幸窗轴还算结实,并未应手脱落。阳光射入斗室,映出窗边几上几把烂掉的大毫、被石砚压着的几枚布包模样的物事,还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片。耿照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是拓印!”

    他指着层层蛛网披覆的布包,对染红霞解释:“这布包便是拓印用的拓包,瓷碗是拿来贮装白笈水的。在竹简的表面先涂抹白笈水,覆上纸张以毛笔敲打按压,使纸张陷入阴刻凹痕之后,再以拓包蘸墨轻压,如此便能将字拓于纸上。”

    白笈是补肺止血、消肿生肌的药材,溶于水中,便如稀浆般具有黏性,用来隔离铭碑与拓片,乃拓印必备之物。竹简不比石刻,表面涂上白笈水,纵使拓完后仔细清理,仍不免有残积,将加速木竹之腐;况且,以此地竹简之多,要悉数拓完工程浩大,更不能寄望他们回头细细清理。

    竹简被遗留在此,事主从一开始便只打算带走拓片而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大捆竹片任其自腐,说不定也在预想之内。

    假设拓印与建石屋是同一批人、在五阴大师等来到三奇谷前便已离开,那么当年袁、盛与那神秘的第三人入谷之初,面临的可能是更狼藉不堪的破败景象。能将竹简分道、儒门等开架收藏,代表他们起码看懂了内容。

    耿照与染红霞夺门而出,果然在最末一间房里找到了满架的簿册帛书。

    每一层的卷册底下都压着裁成长条的布帛,同样是三人的笔迹,详注“道门武部一至十三,其中二、六、七毁,三阙甲戊庚,四阙寅卯午亥”之类。其中盛五阴所写最是直略,用毛笔与用炭枝全无分别,狂简潦草,字迹可说是丑陋。

    袁悲田则像是觅得了发挥的舞台,率情纵意、用笔俊迈,每条帛布都写如法书一般,或长或短,即兴发挥,不拘一格。染红霞幼时随府里的西席先生临过几年帖,知此人造诣着实不凡,能写这一笔好字,怕连翰林也做得;只是分类用的压条照他这般写法,难免苦了索骥之人。

    而那神秘的第三人写得最多也最好,字迹工整端方,大小几乎一样,内容的格式统一,一眼便能明白,找起来格外省事。

    更重要的是:凡由他经手之拓片,其后多附有拓片内容的楷书誊本。竹简所刻不是篆体就是古籀,甚至金文甲骨一类,以染红霞之所学,能目者十不过二丁耿照更看似天书一般,但见满帛的嫩抖乱爬、小人打架,如坠五里雾中。

    他俩到这时才明白,非是释门武部的竹简特别多,帛册为其余两门的一倍有余,而是这第三人勤奋,不但拓下简书,还以标楷重新缮录于后,耗用的纸张布帛,自然胜过盛袁二位。

    两人各取长帛展读,片刻不约而同抬头,四目交会,浑身一震。

    ——是武功!

    帛中满载武功心诀,约略一翻,便知是威力绝强的上乘武功!耿照那卷题为《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记载一门名为“摧破义”的重手法,教人转动体内七轮,练出无上金刚神通。帛书有云:“召一切烦恼恶业鬼神于掌中,刹那摧杀!”威能若此,堪称绝大杀器。

    然通篇所述,与耿照熟知的内功原理相差甚远,非以丹田经脉为本,而是将人体由头顶的天灵盖至脊末画出一条中轴,分出七枚脉轮,相连至“全身三亿五千万条经脉上”。耿照不禁掩卷失笑:“这么写,分明是让我们别记了。数大如此,等若无数。”

    而每一脉轮皆连到手掌的不同部位,靠结印观想、调息吐纳转动脉轮,以产生力量,这又和内力的运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卷末以朱笔批注:“此经至关重要,惜中篇有阙,不能尽窥莲宗武学堂奥。”

    “应有图式。以燕脂、紫铆等七彩绘于绢。与此间所藏俱轶,疑在五行殿。”

    “推为‘寂静掌’、‘六臂大轮转’、‘那伽调伏圣法’三门神功之本源。前二有残篇无图。后者亡轶,其名散见诸经卷。”注明《寂静掌》、《六臂大轮转》在释门武部若干。

    三条朱批均出自第三人之手,字迹较先前更苍劲,力透帛背,显然修为益深,书写的时间远后于缮本。而三注的朱砂色泽无一相同,非干皴之别,而是分三次下笔所致。每一重研朱墨,难免有深浅上的差异,一望即知。

    耿照初读“摧破义”,便觉与薜荔鬼手的重手法颇有相通,只是以脉轮运行的道理阐释,一下难以对照娑婆阁中所学,虽有诸多环节似曾相识,但匆匆一瞥,又无法具体说出异同;及见批注中“莲宗”二字,恍然大悟:“果然释门武部所录,便是大日莲宗的武学典籍!”

    帛中所载十之**看不懂,越看却越觉兴味盎然。那七脉轮之说似是而非,却不能迳斥无稽,总觉再往下钻研,会突然绷出什么新奇有趣之物似的,一时竟舍不得放回,仔细卷好,信手放入怀中。

    染红霞拿的却是器械图谱。

    帛上所拓非是狭长的竹简,而是雕着图样的梨板,每帧皆为如意轮观音,身流千条光明,背有宝轮,手臂以二的倍数增加,多至十二,俱握吐焰的利剑。菩萨绘作男相,顶髻庄严,圆光照摄,风格不似以往见过的佛绘。

    以佛像表记的图谱耿照甚熟,她却是初见,一时瞧不出端倪,来回翻了几遍。

    卷题《剑录六波罗密多彼岸究竟法一》,水月身为东海为数不多的佛脉,弟子多涉经书,知六波罗密多又称“六度”,本意是指布施、持戒、忍辱等六种由生死苦恼之此岸,得度涅槃安乐之彼岸的法门,其实包含菩萨所修的一切行门,略则六度,广则万行,故有“六度万行”之说。

    此剑以六度万行为名,厚厚一摞几十帧图,文字却寥寥无几,仅“圆光负焰”、“马郎开棺”、“伫海?波”等招名之下刻得一两行,或为佛偈、或为品评,皆与剑法无关,更像是佛绘的题跋。比起直白了当的《殊胜法门品》,这《彼岸究竟法》真恼煞人也。

    染红霞无欲无求,也不甚在意,见檀郎襟口小露半截帛卷,美眸滴溜溜一转,促狭似的把内彼岸究竟法。塞进了腰带褶缝,一副“你拿我也拿”的神气。两人哈哈一笑,心怀俱宽。

    儒、道两门的拓经绝大部分是古文天书,当然也有例外。二人沿柜翻找,很快在道门架上找到一部能看懂的典籍,正是手札里提过的《三因极元圣功》。缮文仅不到三分之一是盛五阴的拙字,其余皆出自袁悲田之手。

    耿照心念微动,从释门架上找出五阴大师所习之《三藐三菩提**》,果真是那第三人所缮。卷末附有一篇长跋,满帛俱是端正如雕版的蝇头小楷,钜细靡遗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袁悲田乃苍梧袁氏的长房嫡系,东海柏人、苍梧、党榆、棣斤等四郡自古多士,袁氏尤为翘楚,历朝历代颇出相才,碧蟾一朝四世三公,门第极高,向是东海文儒马首。

    袁悲田为卿相之后,却无意功名,少年时游剑江湖,习得一身高强的武功,因缘际会得到一幅“岁时徙星图”,与两位中途因夺图结识、乃至惺惺相惜的好友,联手解开图藏之秘,进入传说秘境三奇谷。

    三奇谷的所在地,自来便是一桩武林悬案,神秘不下于凌云顶。相传此地最早是天佛五百亲传弟子的驻锡处,这些“天人”在此建立祭坛,行接天祈礼,后来亦随天佛涅槃,成了阿罗汉。

    大日莲宗几度兴衰,继起的天元道宗与伧海儒宗也都进驻过三奇谷,最早关于谷秘之说,即由道书流出。《祖洲权记》说谷中“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是谓三奇”,认为此处便是接天宫城的原址;而《玉螭本纪》与《潜翔宝典》上卷,则以“三奇”为龙皇玄鳞于谷中替痴、癫、挛嬖三残点开天窍,成智、仁、勇三贤,为其子渊甲举才之轶事。

    三人辅佐渊甲平定四方,建立玉龙朝的第二个盛世,渊甲赐爵禄封邑,许三人之子世袭其位,三贤坚辞不受,告老还乡,布衣以终,世称“病三槐”。司徒痴、司空癫、司马挛嬖——史未载三人出身,仅以官为姓,以病为名——殁后,族中子弟仍受帝王家重用,势力遍及朝野,至玉龙朝倾覆后亦长盛不衰,遂成士族。

    有好事之徒附会,说这三支士族的源头汇成了沧海儒宗,然武儒君临东海时,却无人敢提出这等主张。便问现今四郡士族,是否自认痴癫挛嬖之后,怕也将惹来一顿白眼,不定要受群儒包围,口诛唾死方休。

    萧老台丞着书骇斥《玉螭本纪》之谬,替士族出了口恶气,广受天下文人欢迎,不能不说其来有自。

    染红霞以为“三奇谷”为三名高人避世合修得名,说明三奇谷年代久远,不及凌云顶传奇脍炙人口;死魔、医怪等纵横江湖时,也未张扬他们的三奇谷出身。若非近三十年间出了个“鸣火玉狐”胤丹书,已为世人所淡忘。

    三人连袂入谷,发现谷藏早被搜刮一空,只剩下带不走的半腐竹简。写跋之人建议由谷外携入绢帛、笔墨、白笈等,强拓残简内容,袁盛二人皆无异议。

    全部的竹简三个人花了大半年才拓完,按所学分配拓片,袁悲田得儒门诸部,盛五阴坐拥道门,释门则留诸此人。但盛五阴出身草莽,读书有限,古文几不能辨,遂与袁悲田合作,由他来办拓印,再交由袁悲田缮写,所得仍各归二人。

    一日,袁悲田在道门武部缮得梦寐以求的《三因极元圣功》全本,大喜过望,他素有行医济世的法愿,而《三因》一卷正是道医正宗绝学,谷外诸道脉皆已失传,不想竟于三奇谷中现世。盛五阴知他心愿,慨然以此卷相赠。

    袁悲田也想找一部适合盛五阴的武典相酬,可惜儒卷多为残篇,勉强凑成的八八赤心三刺功))又是内家心法,对使剑的盛五阴效用不大。

    无巧不巧,便在同一天,这人抱着能化入天下诸门兵刃的《三藐三菩提**》来找盛五阴,见《赤心三刺功》,一拍即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才得这般巧法。

    三人相视大笑‘父换了武功秘笈,皆大欢喜。此人写跋纪念,附于《三藐三菩提**》之后。

    “可惜!”耿照对三人的高谊大度十分心折,赞叹之余,不禁扼腕。“这篇践若是袁前辈所写,定会提到这位前辈的名号,如此便知是谁啦。红儿你见多识广……我是说‘红姊’见多识广,可曾听过《赤心三刺功》?”

    染红霞咬住一声“噗哧”,娇媚地狠瞪他一眼,想了老半天,终是摇头。

    “古人说:‘树棘以为位者,取其赤心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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