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45、重蹈覆辙
天一岛,吟歌院。
烈烈如火的红枫树下放着一张长椅,面色苍白的俊挺男人仰面躺于其上,身上盖着一方薄衾,清灵的眸光毫无思绪地投于头顶上那片被枫叶寸寸割裂的湛蓝天空。
一片火红的枫叶旋转着飘下,落于他的xiōng前。
他收回目光,修长的指拈起那片落叶,翻来覆去地看,妖娆的颜色让他想起了某人,神情渐渐怔忪起来。
苏吟歌一手转着紫玉箫,一手端着一方托盘,盘中一只小药盅,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摇摇晃晃吊儿郎当地从花园那头走过来。
“曲大官人,您别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行不?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跑到外面来吹风,您当奴家熬药照顾你容易啊?”走至近前,他尖着嗓子yīn阳怪气地抱怨。
曲流觞抬眸,看着他毫无正经可言的脸,无语地弹开指尖的枫叶,道:“我好多了。”
“是吗?那你起来跑几圈试试?”苏吟歌将药盅放到长椅之侧的矮几上,挑起一侧眉梢看他。
曲流觞不予理会,拿起药盅一饮而尽。
“你和叶千浔的交手过程我不想知道。我只好奇,中了叶千浔一掌的你,是怎样从玉无尘手下活着回来的?”苏吟歌斜倚在枫树下,笑盈盈地看着他问。
曲流觞懒得理他。
“喂,说说嘛,重伤的你对他的性命定然构不成威胁,那你到底用什么办法迫他放弃的呢?”苏吟歌抬腿,用足尖拱了拱他的小腿。
“毁他容。”曲流觞短促地抛出一句。
“毁容?”苏吟歌蓦然提高声调,怔了一怔之后,笑得前仰后合,一手撑住树干,一手颤抖地指着曲流觞,边笑边道:“不是吧,这么泼皮耍赖卑鄙无耻的yīn招你也想得出来?不是你风格啊!”
曲流觞毫无愧意地“哼”了一声,道:“如果他来找你,你别给他治。”
苏吟歌重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道:“他伤了你岂会再来找我给他治伤?他又不脑残。”
曲流觞不语。
苏吟歌瞄了他一眼,以幸灾乐祸的语气道:“哎呀,想不到这玉无尘竟然也对那猪妖有意思,还有金缕那小子……”说到此处,他故意停了一下,目光一扫,发现曲流觞的脸黑得泛青。
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笑,他接着道:“话说回来,这猪妖跟着金缕走了一个多月了,按照金缕的人品和能力,或许此刻孩子都有了,你说我要不要主动送些安胎药去……”
话还没说完,曲流觞已经用吃人般的目光瞪了回来,狠狠道:“闭嘴!”
“我不过就事论事而已。喂,我说,这猪妖明摆着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货,你要么安安分分戴牢头上那顶绿帽,要么干脆甩了她算了,再这么折腾来折腾去,迟早把命搭上。”苏吟歌喋喋不休。
“叫你闭嘴!再说我揍你!”曲流觞恼了。
“好——不说——忠言逆耳啊——”苏吟歌拖长了语调,一边哀叹一边转身要走。
“昨夜我回来看到曦王府的船停在南浦,他们来做什么?”曲流觞突然问。
“路过,补给食粮的,你关注谁?”苏吟歌停步回头,满面探究。
“皇甫绝在上面?”曲流觞目光沉凝。
“没看到,只有两个老头和一些侍卫。怎么?难道皇甫绝也喜欢那猪妖?苍天,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都什么品位啊?世上的美女都死绝了吗?”苏吟歌一脸的悲哀和不理解。
“马上消失!”曲流觞无比烦躁地挥手撵他。
苏吟歌睨了他一眼,一副哀莫大于心死般的模样,刚刚转身,一只信鸽扑棱棱地飞来,停在他右手侧的枫树枝桠上。
他神色一正,伸手抓住它取下绑在爪上的小竹管,取出字条,只扫了一眼,脸色马上变得比曲流觞更黑。
又扫了几眼,确定自己没有眼花看错,随即恼怒地将字条碾成齑粉,抓狂地一边跳脚一边仰天怒吼:“为什么这种事会落到我头上!为什么为什么!”
曲流觞惊讶地看着他。
苏吟歌这家伙虽然平时表情多变,但一般都是装模作样,很少泄露自己的真正情绪。可眼下……看着他身后无风自扬的发丝,他知道,他是真的发飙了。
他知道苏吟歌与一个颇为神秘的人有联系,每次信鸽来,他便会离岛一段时间。对于这件事情,苏吟歌从来不提,他也从来不问。即便是朋友,彼此间也不可能毫无秘密,有时候,不让对方知道,或许是种变相的保护。
他理解,也尊重他的**。
苏吟歌暴跳了片刻,仍然无法控制愤怒,玉箫一挥,正击在那还来不及飞走的信鸽头上,口中骂道:“你为何不死在半路?!”可怜的信鸽一下掉落地上,呜呼哀哉。
啧,竟然会拿鸽子出气,看来此番真的气得不轻呢。也不知什么样的事让他这般排斥。曲流觞暗暗地想。
苏吟歌又张牙舞爪半天,成功地摧残了半片花圃一株梅树后,终于开始平静下来。
少时,他倏然回身,虽然面色不佳,但总算恢复了几分正常的模样,对曲流觞道:“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以后就由我房里的侍女来照顾你,伤势痊愈之前不要乱来,药里面有一味忌色。”
曲流觞一愣,这家伙不是正在暴怒中么?怎么还能想到这上面来?
见他转身要走,他忙道:“喂,你就不能派个小厮来伺候我?”
“想要娈童跟我的侍女说 ,她会满足你的。”苏吟歌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消失在花园那头。
曲流觞语噎。这家伙,什么时候都别指望他有个正经。
*
迦叶江畔大元城,有一座名为“玉麒麟”的豪华客栈,这是月潇山庄的产业,每次玉无尘来南佛巡视商贸,只要路过此地必定入住其内。
与临风馆画云轩同样装饰的房间内,玉无尘摘下头上的白纱斗笠,微微偏过脸看向镜中。左颊上,一道细细的伤口,一寸来长,如果放在一般人脸上,或许不值一提,但放在他毫无瑕疵如瓷似玉的脸上,就显得怵目惊心了。
出岫站在他身后看着,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一下被毁容的主子,于是道:“那曲流觞真的是男人吗?打起架来怎么像个女人一样,竟然还挠脸?!”
“嫉妒,这是赤|裸|裸的嫉妒!但是没办法,即便多了这么一道伤口,我还是比他好看。”玉无尘看了片刻,拿起一只小瓷瓶,倒了些rǔ白色的膏状体在指腹,轻轻抹在伤口上。
“少爷,这个……会留疤吗?”出岫迟疑地问。
“只要血痂脱落之前能赶回九华山,便不会留疤,庄里有药。”玉无尘说到这里,扬眸在镜中看着身后的出岫,问:“大少爷去了圣境么?”
出岫点头,道:“大少爷和九龙中的三龙一起去的,加上漕帮的帮忙,应该能把三小姐夺回来。”
“前提是天圣宫的人不加干涉。”玉无尘收起瓷瓶,淡淡道。
出岫想了片刻,道:“少爷,曲流觞那厮,今后你还杀吗?”
“待帘秋之事告一段落,交给大少爷去做,这是他该补偿我的。”玉无尘脸上有了些怨念。
出岫自然也明白,要不是当初大少爷设了那么一出毒计,秦璃月也不会离开少爷,自然也不会和别的男人搅在一起。
“少爷,恕属下直言,有时候,属下真的觉得大少爷与帘秋小姐的感情比与少爷的感情更深。”出岫俯首道。
“帘秋是女子,自然比较讨喜。”玉无尘道。
“但少爷您别忘了,帘秋小姐是庶出,即便是夫人宽宏大量将她视为己出,大少爷心中也不可能毫无芥蒂。更何况,不是还有传言说小姐是……”出岫说到此处,谨慎地停了下来。
玉无尘眉间微皱,细细想来,的确有些道理。他微微仰头,看着铜镜边框上那繁复的曼陀罗花纹,道:“那些流言蜚语就不用去管了,把你心里想的说出来。”
出岫顿了顿,大着胆子道:“属下是想,明年就是五年一期的武林盟主甄选大会了,而老爷又有心退位,大少爷是不是忌惮你会与他争位?”
玉无尘抚额,道:“我早说过 无心于此。”
出岫道:“但大少爷未必相信。少爷这些年势力的逐步扩大许是早已让他感觉不安。说到底,他之所以设那一石二鸟之计欲置璃月姑娘于死地,不就是因为璃月姑娘曾对他手下的龙显动过手,而璃月姑娘又是少爷麾下的得力干将么?”
玉无尘仰头,闭上双眸,有些无力道:“别说了。”
出岫却似有些激动,道:“少爷视亲情重于一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山庄,为了玉氏一族,可有人却不领情……”
玉无尘闭眸不语。
出岫见状,终于讷讷地沉默下来。
*
汹涌而温和的真气,犹如流经生命之田的涓涓溪流,温润地滋养着她剧痛中的经络骨骼,逐渐汇聚成强大的一团,护住了她脆弱的心脉。
是谁?谁的手抵在她背上?不要救她,她不要活!
挣扎的念头一起,璃月xiōng口一痛,低喘一声,醒了过来。
睁眸的刹那便不由自主地吸了口冷气,因为xiōng口痛得实在无法忍受。察觉到有人给自己注入了大量的真气,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她无奈而凄凉地扯了扯嘴角。
终究是不该躲啊,她原本也不想躲的,只是自幼行走江湖,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常年拼杀铸就了她遇到危险时无与伦比的灵敏和快捷反应,规避危险的本能**于她的意识之外,虽然她一察觉便立刻遏制住了这种本能,却还是偏了。
若她不躲,让那一掌正中心脏,她一定可以毙命当场。
想起昏厥前的一幕,她心中五味陈杂,再次醒来这个事实让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前昏暗,身下摇摇晃晃,她强打精神,决定不去想那么多,先弄清眼下是什么情况再说。
逼仄的空间,木质的,看上去应该是个大木箱子,厢体微晃且向一边倾斜,仿佛正被人抬着爬山或是登坡。
厢体四周凿着几个透气的孔洞,不大,外面的光线因而交错的射进来,璃月看到,她的对面,还有一个女子。
虽然没有练过暗器,但璃月的视力却一向不错,箱中光线不佳,她却还是看清了那个和她相距不到一尺的女子。
玉氏山庄三小姐,玉帘秋。
她身上有大片大片暗色的污渍,似是血迹,箱中氤氲着浓烈的血腥味,美艳而微显孱弱的脸蛋上也有几缕血丝,闭着双眸斜靠在箱壁上一动不动。
外面似乎风很大,呼呼地在孔洞间掠过,是以璃月听不清她的呼吸,无从判断她到底是活着或者还是死了。
收回目光,无意中掠过自己的裙摆,她怔了一怔。
这裙摆的纹饰好陌生,不是她原先的那件。
有了这个认知之后 ,她进而察觉到,自己衣裙干净浑身清爽,昏倒前她吐了大量的血,濡湿了自己的脸颊和发丝,然而此刻脸颊上不紧绷也不粘腻,貌似昏倒之后有人给她做了全面的清洗和换衣。
会是谁呢?
银色的轮子,紫色的衣袍……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天圣宫宫主云浅才具备的两样东西。
可……她在慕容氏的宅院里出事,云浅怎么会在那里?又怎么会对她施以援手?
难道是因为上次看到她和金缕在床上,以为她和金缕关系不一般,所以想将她救活了威胁金缕?
但,据她所知,金缕的母妃没有任何后台靠山且早已不在人世,而南佛太子的废立全凭他一句话,他若对金缕果真不满,直接要求南佛皇帝废掉金缕就是,何必转弯抹角费这牛力?
再者,她现在和玉帘秋在一起,那到底又在谁的手里?玉帘秋原本在慕容氏手中,如果外面抬着这箱子的人是慕容家族的,她杀了慕容冼,他们没道理留她活命。
若是已经到了漕帮手里,傅红纱他们也决计不会将她和玉帘秋放在箱子里抬着走。
可若是说在天圣宫手里,他们又为何要将她和玉帘秋放一起,眼下又是想把她们抬到哪去?
重伤的身体禁不住她这么剧烈的思维活动,只想了片刻脑海中便开始阵阵的晕眩起来,四肢百骸也疼痛不已。
她立刻放弃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闭目调息。
一心求死却没有死,这又是乖戾的命运与她开的另一个玩笑么?
可如今,除了死之外,命运还能拿她如何?杀父弑母的事都做了,她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不待她多想,箱子一阵轻晃,然后传来一阵失重感,似是被从高处推了下去,随后又是一震,微微的左右摇摆,似是被悬空吊在了某处。
除了呼呼的风声,四周开始安静起来。
璃月自前天下午至今粒米未进,虽然浑身极痛,然还是不足以驱散那掏心挖肺般的饥饿感,本着求生的本能,她穷尽全力将自己的身体向一侧微斜,凑向靠她最近的那个透气孔。
非常细微的动作,却让她xiōng口血气狂涌,她急忙停住,知道自己已经失血太多,在得不到补给的情况下,她所能做的只有不失去更多。
努力地使自己呼吸平稳,她微微侧过头,顺着那个小孔向外看去。
隐约可见青色的石壁和杂草,随着木箱无所依靠的轻旋,她看到了远处苍山黛色的轮廓。
如果猜想不错,这是,被吊在一处悬崖上了。
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
她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玉帘秋。若说衣襟上那么多血都是她的,那……她应该也是危在旦夕 。
她对此无动于衷。
如果她还没有与玉无尘决裂,或许还会对她有所怜悯,但此刻……
她闭上眸,静静地蓄了半天的力气,然后艰难万分地伸手搭在自己的腰带上。
虽然衣服已经被换过,她随身的东西没被搜走的几率非常小,但她还是忍不住想看看。
纤指一点点探进怀中,指腹感觉到一个细细的坚硬的东西。
她眼睛一亮,莲令竟然还在?!
叶千浔,你这混蛋,会在附近吗?
这是她如今能想到的唯一生机,不管成不成,她必须一试。
捏住那根细细的管子,她缄默地凝聚着力量,好半晌,突然抬手,将莲令塞进唇中用力一吹。
高亢清脆的哨声,带着无可比拟的穿透力以及在山谷中激起的隐隐回声,悠远绵长地传扬开去。
这番动作耗尽了璃月仅剩的所有力气,右手无力地垂落身侧,她身体一颤,喉间一阵腥黏,急忙咬住牙关,硬生生地吞下那满口的鲜血。
近乎瘫软地靠在箱壁上,她闭上双眸试图养神。
接下来能做的一切,便是等待。
生或死,她只能听由时间来安排。
命运似乎突然变得和善起来,不过盏茶时间,她便感到身处的木箱被人大力地向上拉起,安稳落地之后,头顶传来“喀喇”一声,耀眼的阳光照了进来。
璃月眯眼,好不容易适应之后,看到了那张熟悉而微带愣怔的俊脸。
叶千浔,他真的来了!
思及上次见面他出自肺腑的情话,眼下这样的重逢让璃月冰冷空落的心中蓦地泛起一股暖流,这股暖流在她心中逐渐汹涌,很快便润湿了她的双眸。
这是否就是……传说中找到依靠的感觉?
她一向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但这一刻,她真的忍不住,又想哭,又想笑。
然而……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那沐浴着金色的阳光,也如阳光一般带给她温暖的男人,突然俯□,抱起她对面的玉帘秋,看着她,顿了一顿之后,不发一语转身便走。
微笑还未泛起便僵在了嘴角,璃月脑海中一片空白。
重伤让她的反应不及平时灵敏,因而,一时间她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山风猎猎,吹着她发,也吹着她的心。
良久,她仰头,看着虚无一片的天际,无声地笑了。
说临死之际独独舍不得她的男人,听到她的呼救前来,却撇下她救走了别的女人…